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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口述历史_唐德刚【完结】(7)

  张公看了我的草稿之后,虽也不无赞词,但是他说他希望我做第一人称(first person singular),他自己只做提供口述史料的「第三者」。这一来,那便和《李宗仁回忆录》大异其趣了。「为什么呢?」我不免好奇地问他。他解释说,他不愿伤害蒋夫人,蒋夫人待他太好了,甚至救了他的命,因此有许多话,在蒋夫人还活着的时候,他不愿「直说」,只希望我让他以「第三者口气」发言。

  其后张公又派他的小助手王一方和一方的好友郭冠英,来约我到他家和一方家谈笑餐叙了好多次。这时通过一方母亲的叙述,张公和我才第一次知道,一方已过世的父亲,王新衡先生和先岳吴开先,生前原是好友,同属于国民党的CC系。真是西谚所说的「世界太小」。

  哥大东亚所愿为张传担纲

  我这「第三者口吻」改动的工程不小。身边既无书记,也缺少足够的时间,我就到香港和大陆开会去了。一去经旬,回台时已耳目一新了。这时张公已获得了人身自由。当局为宣布此好消息,并要为他举行个九旬大寿的庆祝会,需要九十位「发起人」。张公把我的名字也放进去了。当他把此一好消息告我时。我为之大惊,问他能否将我的名字删掉。张公还惊问何也。我说少帅九十高寿,在台湾纵列出个两百位发起人,也轮不到我。今日列名其中,会惹起宝岛政学两界不必要的反应。张公还笑我多心,连说不必顾虑。

  果然就在此时,台湾报纸注销了我为张公作传的惊人消息。北京的报纸,随之披露。接着,谣言传出,国民党秘书长宋楚瑜先生,也在查讯此事(后来宋兄还特地向我说明,他未尝过问,想必另有权威)。此消息一经传出,张学良先生首先就慌了,他刚刚重获白由,难道又要回去?张公乃找我特别商量,要我二人发个「联合声明」,否认此事。

  我告诉少帅,我断无资格和他发什么「联合声明」。先让我单独发个个人声明,说我之认识张汉公,是我先岳和王新衡先生的友谊关系。但是我们也绝对没有谈过西安事变。发过这项声明,我说我便立刻离开台湾,新闻记者一定会再访问你,那您就严正声明绝无此事就好了。张公认为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我们就这样安排了。这时原在台湾出生的郭冠英也发慌了。他把我们录的有限的录音带,匆忙地交我一份,带回美国,另一份,就等着「警总」来查封了。其实这都是做贼心虚的空紧张。据说那时的台湾当局,并无意要留难我们。言之可笑。但是经过这一场小风波,张学良回忆录,也就和我个人绝缘了,虽然哥伦比亚大学里的朋友们,对它还存有浓厚的兴趣,加以哥大在学术界声望高,张学良更是个传奇人物,四美俱,二难并,由哥大出面主持此事,筹他个十万八万研究费,并非难事。

  返美之后,我乃把这故事告诉了哥大年轻而有为的黎教授,黎君深通汉文汉语,是个研究近代中国的专家,因而黎对张学良也极有兴趣。

  我告诉黎君,张学良不久可能来纽约访问,我将居间介绍他二人和一些相关学者见面,作详细安排,就照《李宗仁回忆录》的前例,找几位年轻的、副教授级的青年有为学者,担纲挑大梁,以期其成。黎安友教授是个有能力、有作为的青年教授,在美国汉学界中,中英文都是极好的。他听到这消息,也大为高兴。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纽约之会的阴错阳差

  果然不久,新获自由的张少帅,就驾临纽约。住在一位贝夫人家里。贝家地处纽约市内最繁华,最高贵的五马路中段,和蒋宋美龄居处相去咫尺。张少帅坐了五十年的大牢,这次忽然飞到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来,纽约华人小区为之轰动,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自不在话下。他自己多少也有点飘飘然。毕竟是牢中囚徒,重见天日嘛。

  在一个小型宴会里,我就向他说出,哥伦比亚大学亚洲学部,有意邀请他谈谈合作写传的事。张公闻之大为兴奋。他说他的一切交往全由贝夫人负责安排。回家之后,我立刻打电话给黎教授。黎立刻就选了几个酒会的日期,让张公选择。黎再加约几位哥大当局,大家见见面,第一次的酒会和餐会,由我做东。大家谈出个眉目之后,再由哥大校方正式具函敦请,并签订合约。正式开工。

  为此我就通知贝夫人,约好了日期,并在敝寓邻近选择了一家最好的中餐馆,定下八百多元一桌,该馆特制的,最好的酒席(因为我知道,张少帅在战前家居午餐,都是一百银元一顿。我那时是个中学生。我所缴纳的伙食费是三十块银元一学期)。但是现在纽约做不到那么好的中国酒席,就只好请少帅委屈点了。约期前三日,我就打电话提醒贝夫人一下,到期我会亲自开车来接。先到我家来一个闲谈的酒会,酒后再去餐馆用餐。谁知贝夫人竟然轻松地说:「汉公走了呀。」

  我说,「我们不是约好的吗?」

  「他等不及就走了嘛。」

  「走到哪儿去了?」我再问。

  「到Florida去了哎!」她说。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不必要地再问一声。「他不回纽约了。」她说,「直接回台湾去。」

  这对我真是五雷贯顶。但是我对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和九十岁的先生的失信,抱怨又有何用呢?但是我这席大客,请不请了呢?照请,那对其他的客人,也太尴尬了。宴会撤销,对我自己也太尴尬了。不得已我乃打电话,把这一尴尬的情形,告诉老友黎教授,并商量如何收场。黎倒颇能理解,我乃把这桌大餐,临时取消了,心头真有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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