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本丞替你做主,你回去将银子退给大户,然后向大户征以银差,给派役的民役以钱粮补助,其他就不必更易了。看在蒲州公的面子上,本丞本也不想为难你。但若再有差池,莫怪本丞不念情。”
吕乾健听了当下大喜道:“谢司马,谢司马。”
捏住吕乾健把柄在手,比赶走他,再换一个商丘县令要好,而且自己这么做还卖了张四维一个面子。
林延潮在堤边住了一夜,次日天还没亮,堤内已是一片喧哗之声。
林延潮穿上官服,带着几名随从上堤,但见远处日头的红彤彤,照着大河,照着滩边。
数千名光着上身的汉子,冒着陡峭的寒风,在堤边干活。
见这一幕,林延潮心底有些感动。
多难兴邦,殷忧启圣,大河泛滥成灾,无岁不肆掠,但也铸造了河边两岸百姓不屈的个性。
林延潮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心底感慨,而这时却见黄越从堤下登上堤来。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本官一贯起得甚早,但今日你们起得比本官还早。”
黄越闻言笑着道:“有司马这等能臣在,我们做下官,怎么敢不效命呢?对了,下官要就河工之事禀告司马。”
林延潮道:“不忙,先告诉本官一会民役早上吃什么?”
以往河工派役,能有一日两餐就不错了。有时候大水一起,河工在堤上忙碌,连吃饭都成问题。这也罢了,管理河工官员贪墨导致不少河工连饭都吃不上。所以应役的河工都宁可从家里自带干粮。
林延潮当初承诺给,修河民役饭食,那标准可是一日三餐,堪称业界良心。在林延潮看来,这河工修堤,那辛苦更甚于耕田种地,吃得不好可是不行。
黄越道:“今日吃黑面蒸馍,黑面烤饼,一人馍一个,饼两个。”
黑面比白面差多了,是粗加工的粮食,也是老百姓最普通的吃食。但林延潮这样做,已经是比其他官员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你说说河工的事。这些河滩上的民役都在作什么?”
“是,”说到河工的事,黄越眼睛放光,脸上是神采奕奕,“我们正在整地,这筑堤前要先将地上的草皮除去,在坑坑洼洼之处需填补整齐,民役们方可打石硪。”
“司马请随下官一看。”
林延潮跟着黄越来至滩边,但见这里的民役正埋头苦干,各个汗流浃背。
太阳一出,照着民役们油光发亮的赤铜色肌肤上,透着一股阳刚之美。
十几名民役在一大圆石盘的四面穿上绳子。穿好绳子后,八名大汉就各持绳一端。
黄越上前道:“要行硪了,司马小心。”
林延潮知道这几百斤大石举起,很是危险,于是退后了几步。
但见硪头咳了几声,持硪的八名大汉各自弯腰曲背,手把硪杆,准备起硪。
“我给大家唱两声!”
大汉们喊道:“晦呀晦!”
嘿地一声后,石硪重重砸实在夯土上。
“正月里,正月正。”
众人跟着道,海扬海。
硪头又唱,白马银枪小罗成。
众人,晦呀晦!
一十二岁打登州,打罢登州救秦琼呀!
海扬海!
众人一呼,三四百斤的硪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朝地上的夯土砸去。
每下石硪落地,林延潮都觉得地上震了一下。硪头喊硪时豪迈,也不时说几句笑话,惹得众大汉哈哈大笑,河工活极辛苦,众人能苦中行乐,就苦中行乐。
众人边行硪,黄越边向林延潮解释道:“这夯土打实之时,再盖新土,层层泼水打夯,工部的工程律令有曰,每虚土一尺夯实为七寸,我们打至六寸,最后以锥试不漏为断。”
林延潮略有所思道:“宋人李诫的《营造法式》有曰,每虚土五寸夯实为三寸,你将一尺虚土打至六寸,而不是七寸,实乃好堤。”
黄越闻言一脸敬佩地道:“久闻司马博学多闻,连《营造法式》都读过,不错,司马命下官督建的百里缕堤,下官打算只建七尺,虽建得矮,但足够坚厚上薄下厚,工部的规格是,堤高一丈,则上宽三丈,下宽十丈,我们就造此建堤,绝对万无一失。”
“只要这缕堤一起,没有大水时,约束水势,冲刷河道,束水攻沙,待大水涨起后,河水虽能越堤淹堤,却不能决堤。别看这七尺缕堤虽矮,但却挡得住桃花汛,所虑者唯有伏秋大汛。”
桃花汛,是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
伏汛,是三伏之时,秋汛是入秋之后。
黄河里桃花汛是小汛,而伏汛秋汛乃是大汛。
林延潮道:“也就是说在桃花汛前,加固缕堤,在伏汛秋汛前,加固遥堤了。”
黄越闻言微微一笑道:“若是如此,不足显下官之本事。外行人修堤,重遥堤轻缕堤,下官反其道行之,重缕堤轻遥堤。”
林延潮笑着道:“可是缕堤防不住伏秋大汛,最后还要回到加固遥堤来。”
黄越自信地道:“司马放心,下官打算在缕堤格堤一建好,即在两道格堤间的缕堤上建一涵洞,引河水灌注落淤;如此堤内洼地即可积淤而为平坦陆地,也可提前收加固遥堤之效。”
林延潮闻言不由佩服,他本以为落淤固堤时待伏秋大汛之后,没料到黄越改变思路,不是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在桃花汛时放淤固堤,将淤泥导至堤下后,就可在伏秋大汛前筑起撑堤,护住遥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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