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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11)

  “警官大哥加警官大叔,”简秀登说,“我兄弟已杀了人?”

  “是误伤人命。”

  “是用铁斧伤的。”

  “是用铁斧。”警官觉得她说话开始有点对头了。

  “铁斧误伤了一条人命。”

  “铁斧没伤人,是你兄弟误伤了人命。”

  12

  简秀登扯了扯手中的证明书,说:“他杀人,由他去偿命,这是你们的说法。”

  “是我们法律的说法。他是误伤,斧子由高处往低处落,在着地之前先将某位过路人的脑袋砸了一下。”

  “证明书上是这么说的?”简秀登问得十分胆怯,因为她想到了自己也参与了移尸入洞的事儿。

  “斧子没着地便砸了行人脑袋。那个倒霉蛋……我们的法律……你兄弟只需坐牢,不用偿命的。铁斧已被验过,可以发还给你,因为老百姓的东西,我们不能乱拿的。”

  “这些都是你们的说法?”

  “是我们法律的说法。”

  “警官大哥是好人呀。”简秀登这时感到证明书上的文字已经一个没少全进了自己头脑。

  “你可以把证明书和铁斧都带回家里去。”警官说。她后来说,在监狱里,每条过道走到底,那儿都严严实实堵着一堵高墙,而高墙上本来就竖有许多尖细的铁杆,这么说来时间就显得相当长了……时间已经相当相当长了……是时间的罪过,墙上狂风劲吹,细细的铁杆被吹鼓得吱吱吱直响……其实是……声音不分种类,她记得从监狱里发出的声音不能用普通人耳朵的听辨能力去将它们分类,后来她说,高墙上的细铁杆,真是细小得如同农民田里的水稻杆子一般。每条过道都有狱警把守,囚犯居住的房间分布在过道两旁。据今天来看,对于过道中的所有地方,她都曾在日记里有过描述,可她单单忘了去观察过道路面是否也像城里居民家中一样,都铺着两尺见方的青砖。她心里带着“这是你们的说法”这一念头,走遍了每条东西走向的过道。整座关押囚犯的监牢除了几间警官用的房间和一间供典狱长办公的房子以外,其余地方都是这种一条过道,两边夹有牢房的建筑结构。证明书和斧子都要被取回家里去的。警官恐怕也是有苦难言。所有内容都与斧子误伤人命有关。现在说话可要十分注意,在监牢之中,不能说出事情真相。内心最为痛苦、又最懂得守法之重要的人,就数那几位警官了。二尺见方的铺路砖与手里的证明书一样,……纪律单位中的墙是用山里石头砌成的,法律如石,山石垒墙,墙头插入铁杆……一般来说,光靠一个识字不多、识字没几个的女人来向外人历数监狱和法律的过错,这事本身就很难使人信服,可偏偏不巧的是,在她每日写作的日记中,物质的证明远比其它证明来得多,而且,这种“多”并没有使我们倒胃口,那是大量大量大量的物质证明呵,可以指出法律的错,但她写出的书面文字却是:“犬量犬量犬量的证明呵”,她的“犬”与我们的“大”含义相同,她的“犬量”与我们的“大量”含义一样,“记得当时我习惯将这两个字通用,”她说,“也只有这事,我记得最清楚。”第一天见面的警官指引简秀登走向关押简求登的牢房,这使她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遵守法律是需要有一个善良的人在前面引路的。因此她愿意去面对监牢中的高墙,愿意去面对狱警和囚犯,愿意面对所有善良的人。她在日记中说过:“那儿的人多数已是慈善之辈,他们只保留着用热忱眼光盯着陌生探监者观看的优雅习惯,这可是人类最为古道热肠的待客之道。”她忽然又说:“在写作过程中,我确实能感觉到有许多动物在我身边缓慢爬行。”爬行。动物在秋天爬行。在冬天爬行。也在春夏两季爬行。厚厚几堵高墙将监狱分隔成几个狭窄区域,同时也将监狱内的囚犯分成几类品种。分化。瓦解。动物爬行。极为可怜。监狱高墙的厚度与浅洞内腐尸胸背间的厚度相同。经过几年腐蚀,腐尸全身早已萎缩,只剩下骨头,胸背彼此靠拢,最后胸背合一。墙与装死尸的棺材……就是说,但凡一个人生了一双明眼,他就能看清监狱高墙与装死人尸体的棺材,它们的作用是相同的。收殓死尸,死尸入棺。还有一句话:囚犯入狱。墙的厚度就成了棺材的厚度。棺材的厚度就是木板的厚度。“木板的厚度就是木材的厚度,”她说,“墙是用什么木材做成的?世上此类木板何其多。”她提出的问题对于我来说是很熟悉的,任何一堵过于高耸的墙,它的用料一定就是木材。是木材。是木材、墙和棺材。最终目的是为了能让人们见到有一个较为理想的物体厚度出现。所以说,这是一个物体的厚度问题。是有厚度或者缺少厚度的问题。她在简求登居住的囚室中一下子失去了对坚实物体的尺寸感。他的手老是在抚摸墙壁。主要是手出了问题。手是这起误伤案件的制造者。是案发现场的观望者。更是案情细节的隐瞒者。不进不退。不急不慢。不左不右。不前不后。不偏不倚。主要是因为下降路线正确。或者说是因为很沉重的物体快速下降,路线又十分正确,又击中了靶心。在简求登的囚室内,她静静坐着,她有耐心,她了解这一点,所以会陪他聊天。囚室内阳光充足。她如此描绘囚犯居住的地方,是因为这符合实际情况。可她为什么要说囚室内光线明亮,为什么不说房间本身很敞亮呢。可她急巴巴地在说囚室充满了从外部世界照射进来的阳光。(“这是新年的阳光,新年的阳光呵。我兄弟曾在过去某个新年里说过此话。当时他刚好看见那件东西在阳光中飘呀飘,慢慢飘离棚顶。这是属于固体物理现象呢还是属于流体物理现象。流体物理说的是什么理。世上有‘流体物理’一说吗?‘误伤人命’是谦虚的说法。私自处理死尸与私拆别人信件一样都是谦虚表现。是心里虚。木头是慈善的,死尸躺下,木材跑来帮忙,为人做成棺材。对于已腐臭了数日的尸体,木材也屏住呼吸,笑脸相迎。我兄弟现在每夜睡的地方可是个单间。不用说,肯定是个单间。肯定是舒适的单间。”)“我敢肯定,他睡觉的地方是一个单间。在这样的单间里,无需姐弟两人辛辛苦苦划定中界线,两人不会为了争夺空间而吵闹不休。”“我敢肯定。”她对于监狱……用木材做棺材。接纳死亡者。善良。木板、墙、棺材、监狱、洞穴、腐尸、物体的厚度、她每天的日记写作、原来都是些可以被移动可以被改变的东西、呀原来都是些可动之物在制造麻烦。“原来都是相同的一个理儿。”“监狱里面有时也是很讲究礼仪的。比如囚犯们相互敬酒时就很讲究礼仪。一人站起,一人离桌,一人举酒慢慢走向狱中年长者,两杯相碰,叮当数声,举步离位者先干为敬。典狱长是个老头。副典狱长更是个老老头。副典狱长是这个百年监狱未来的掌舵人。囚犯们一般都很乐意向这两位典狱长敬酒,他们举杯走向典狱长时表情十分自然。这种表情与平时俯首承受皮鞭击打的表情不一样,”简秀登在日记中自问,“此中有不同的东西,是有不同的东西。监狱是讲道理的地方。虽然一百年来这个监狱讲来讲去只讲清了少数几条道理。但无论如何监狱仍是个对人讲道理的地方。每当有囚犯刑满释放,典狱长便会组织其他犯人在监狱沉重的铁门两旁列队欢送被释放人员出狱。副典狱长届时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走出监狱铁门,在附近有行人走过的路边道旁点火燃放爆竹,然后被释放的那位先生或女士便会穿过阵阵呛鼻的硝烟,飞速消失在城市人群之中。所谓群众只是这座城市里的居民。居民只是没进入监狱服刑的群众。被释放人员将在城市居民中销声匿迹。但居民也是城市英雄,这点就像牢里的服刑人员。胡扯。绝对没有的事情。这是绝对没有人会看到的事情。没人知晓也没人能理解……傻瓜,是吧。”她这天沿监狱四周的木材墙(棺材墙)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墙是用木材制作而成,这同地底下棺材一样。再来一遍,棺材与墙都是用很结实很厚的木材制作而成。她问过兄弟一些关于狱中生活的情景,可在她写作时,在她鼻腔里进出的却是许多活着的树木聚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是吧,所有木材都是这样。所有高墙远远望去,都有木头纹理隐藏在墙的石块中间。监狱的墙可以被人推倒。可以被釜底抽薪,抽得只剩下几块干枯的石头留在原处。”“是吧。”简秀登对监狱的概念,就是对高墙的概念,更是对有着树林味道的木头的概念。“我沿着自下而上高高矗立的许多石块走了好长时间。我边走边看这些石块。会的,会这样的。各种形状相同的墙被巧妙建造在自己兄弟居住的房子周围。被建造在周围。是周围。没弄错。没弄错。”“高墙建造在他现在居住的房子周围。”“是在周围。”“周围。”“周围,周围。”她说。简秀登问得极有耐心,“讲讲么,说给你姐听听。”什么?不好明说的,又不能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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