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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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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这时从一堆砌得很高的空酒瓮后面钻出一个十几岁小孩来,孩子的身体还在光影交错的树荫中晃荡,一团砂子已从小孩张开的手心飞出,并直扑我脸庞。等我将脸部碎砂掸尽,定眼看时,这个向人投砂石的顽皮孩子竟然变成了花尚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简氏也从高砌的酒瓮后面走了出来。(叔明微微向我欠了欠身子,转身朝简氏点点头,然后退去)。那一堆酒瓮已经空了好长时间,瓮里的酒流入饮者口中,也不知了去向。可是此时竟然会从酒瓮后面走出来简氏母子。现在是什么年份?前面不是已经提到过,是二六年,或者是二七年。什么年份?不是二六年,就是二七年。什么样的年份不重要,干吗老记着这两个年头呢?花尚和来到世上已有十多个春秋了……怎么还会是二六年、二七年呢?今天花尚和是只身跑过来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边向自己父亲扔着从工地上拣来的脏东西,一边又不哭不笑在马头房院子里玩耍,这真让人联想到神从天降的故事。这么说来,现在还可能是那两个老在你脑海中翻腾的年份吗,连孩子都长这么高了,想想,想想看。这两个邪恶的年头。什么。它们使我们花家吃尽了苦头。我在此书前半部就已经提出了年份问题,我只想盯着它们,并将其牢牢记于心,就像在窗外遇着坏天气,造成固定不变的印象,记住,要念上几句咒语,语言不必感人,但可以把语言做成正在嗡嗡出声的一个木头壳子。念几句咒语,窗外的天气也是十分邪恶的,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而且还要求人们注意和欣赏它们。什么,不是这一年,就是那一年,这绝不是在对人讲废话。我是所有荒唐故事的编造者,什么?在二六年和二七年,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为花家找到了理想。理想是美好的,理想是天真和单纯的,它正拚着性命往高处攀升。可咒语具有多面性,它刚一出现,便像曾经落入脏水里,被人捞起来,浑身上下污迹斑斑。如此分析问题的人,肯定是一个热爱理想、惯使笔墨的纯洁之人。空的装酒容器。我拖着花尚和到我房间里去。花尚和说他已学会了制香,他头发蓬乱,在他乱发之间,我能闻到香的气味。简氏在我们之前来到门前,到了门跟前,见门开着,她却没进去,一直等我进了屋,坐在平时常坐的椅子上,等小尚子跳在床上,找枕巾拧着玩,她才进了房门。小尚子在床上把一块枕巾颠来倒去地绞,最后累了,爬下床一屁股坐在床前一双鞋子上。不好多想的。既不能多想,也无需多想。刚才我还想乘着小尚子的突然来到,多问些外面的事情,可我现在忽然想到自己本是被取保出狱的戴罪之身,能在马头房里过上几天清闲日子,同小尚子在一间屋子中呆着,已是十万个幸运了……你没听见吗,他已学会制香了,是这小子亲口说的,你低头闻闻他头发里那股冲鼻子的香味。“没有呵。”我的大睡床在小尚子身体后仰时出现了动摇。还说没有,你敢说你至今仍没学成制香手艺?还说没有,床都被你摇晃起来了,还在那儿说谎。小尚子不说没有了,小尚子也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往后面寻找依靠了。小尚子要保持身体重心,身体有了重心,父亲的睡床也会有重心。学制香,头发间飘着香味,十几岁的孩子就不走正道。在我离开花家院子这些日子里,小尚子学会了不少惹事生非的本领,现在乘着院子里有大量工匠在工地上施工,而我这位父亲又惧怕听见截断木料的刺耳声音,小尚子便入了无人管束的境地,在已经竣工的新房里,他屯积了一堆木屑,从外面什么地方寻摸来几只死麻雀、死耗子,麻雀和耗子全身都被抹上了厚厚的泥浆,我不懂,当他给这些动物僵尸施行手术时,怎么就没感到恐怖呢,他在向弱小生命施暴的同时,怎么也学会了祖上的制香绝活,不尚子手上感觉可能一向都是不错的,几只动物尸体被包裹上了泥土,变得份量沉重,在小尚子手上,这些麻雀和老鼠已变成了石头,直到这时,有了石头的感觉,我的小尚子才肯把东西放入木屑堆里,在点火焚烧前,他低首默诵几句,然后将藏在附近的火柴翻出来,将木屑引燃,等有人赶来扑火,小尚子早已逃之夭夭,届时现场除了见到新刷的白墙被烟火熏黑外,还能闻到一股肉被烧的焦糊味。可小尚子终究只是长了些小本事的孩子,没隔多久大家就想到了他,所以游戏的谜底也被破解。游戏做罢,小尚子就要嚷着向人讨水喝,什么?就是对人高声叫着,说自己口喝,要喝水,杯里的水咕冬咕冬沿着小尚子的细窄食管往下流,水流得匆匆忙忙,离开十步远,也能清楚瞧见在他衣领间有粒喉结上下滑动。杯子用完后被放在桌上,什么?杯子用完后便成了一只没用的器物,这件器物不会长时间呆在小尚子手上,它被放在了桌上,直到下一次喝水才会被拿起来……我们掌握了孩子的喝水时间……可一直到最后我仍没搞明白,小尚子的那些死老鼠死麻雀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孩子,无论他怎样顽皮,总不能天生就拥有这些东西,在他身后不会暗藏着一条隐秘的死亡动物供应渠道?世上不可能有一位供应商整天向他提供这类游戏道具。几十天过后,马头房里的工程结束了,平地上升起好几座新房子,又过了几十天,冬天来了,片片薄冰开始在院内各处形成,冰片子因了湿气,在新建房舍外墙上慢慢铺开,有的时候,特别是在早晨,那些罩着房子的冰霜与窗户间的玻璃混杂在一处,使得在对面观望的人分别不出两者。这时从南方传来政府军在战场上大败的消息,半月以后,在城里几条主要街道上出现了数以千计从南面溃退下来的军队士兵。装载败兵的车辆经过时,行驶速度很快,车上士兵多数未受伤挂彩,而且他们还都面带笑颜,向拥立于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致意,政府军伤亡不大,士兵的普遍情绪尚算乐观,虽说(传说)他们是吃了败仗匆忙撤离南方战场的。这边的情况如此,像是政府军学了花尚和的本事,在新筑房间里放起了火,弄些玩趣出来,让人有点谈话的资料过过嘴,解去一些生活中的单调与沉闷。躲在城外山中的多狗司令员可不是这样,多狗善使刀枪,秉性狡诈,计谋颇多,又深得游击队战士和山民拥戴。多狗司令员以前和上司都是道上的朋友,库里的军械物资经过我们的手,有许多都去了他那儿。我记得库里过去有个画家叫小莲,他是我们的侦察兵,最后连这位画家也成了多狗的座上宾。还有个开“风羊店”的虫子老板,此翁为人不错,你给他货,他便给你钱,交割及时,路径清晰,其实虫子老板也是为多狗司令员做事的,虽然他有时难免要在废墟上拾砖,于小河边摸鱼,为自己谋取些小利益。军械库里还有一位情况很特殊的人物,他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头儿,我们在各种场合都正式或非正式称他为“上司”,上司的许多情况和他作为一个库里带头人所具有的特定处境,我们这些在下的普通库兵是有些了解的,我们知道人世间有这人存在,我们能从正面或反面或许多不同方面理解上司的所作所为,我们能够谅解他,我呢也是如此,对他能体量、能宽容,即使有时候他的某些表现显得近乎疯狂和愚蠢,可如今的问题是,作为库内之人犯案的中心人物,现在竟然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在事发不久,上司便踪迹全无,在这座城市及周边地区,他的身影以及跟他有关的一切讯息真可以说是消亡得一干二净。那么小莲呢,这位画家现在的踪影你就知道啦?画家可能已经在别处为自己或者为他人画出了许多幅精美绝伦的画作,小莲并未吃官司,留他在外,留一位画家在城镇和乡村某地,让他去四面走走,看看风景,使画家手中的笔不落空,老忙着活,这事儿这么来处理,我看也是合适的,俗人应当官司缠身,但艺术家却要超凡脱俗,什么人都奈何不了一个懂点艺术、手上有点东西的画家,小莲本来就离军械库远,现在离监狱就更是遥远了。那么虫子老板怎么样了,他不是也参加了贩枪活动,可直至今日,还没人找上他,但别忘了,你,虫子老板可是位商人,他做任何买卖都是天经地义的。那么多狗呢,多狗如何又不被处置了呢,库里的武器多数都进了他的口袋……呀呀呀,呆在马头房里足不出户,脑筋有点乱,多狗是反面人物,多狗司令员是山里人的司令员,只要给多狗机会,他会处置……他会反过来狠狠处置城里派去的军队的,多狗得到武器,便创造出战争,他是英雄在世,饮血天地间,将来有朝一日,这儿的城市连同其它地方的城市,这儿的监狱连同其它城市里的监狱,这些好东西、坏东西统统加起来,全部组合进去,都要归他管,连你花巨资开办的马头房也跑不掉,你怎么……制香、贩枪、吃官司、蹲监狱、经营妓院,事儿经历多了,心胸和眼界反而变狭窄了,会瞄上多狗而不能释怀?还是放手了吧,放弃此类念头,就当这事儿像一条房内的过道,将它走过了,就再也不要回头,你回头望过道的入口干什么,世事如风,一吹就散。在城里街道上最近虽然有军队的许多车辆和铁骑经过,但这并不能长时间影响市民生活。军队过后没几天,街道两旁又恢复了往日的和平景象。我以前一般是不被允许离开马头房,去别处走走看看的,要想动身,需要先把想法通过简氏告诉狱中,经批准后方能成行,上次到湖边游玩,就是照此方法做的。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城中过了大批政府败军以后,关于我的行踪,监狱也不过问了,我突然变得很自由,这使我感到意外,在惊喜之余,又使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像我在盗匪纵横的密林中跟着匪徒一起,但又没偷没抢没出力,却也获得了一件至尊宝贝似的。我获得了人生自由,这一点连小尚子也看出来了,他自知现在马头房之外的世界并不能成为他逃离我管束的避风港,要是于此时犯下什么错误,小尚子明白,自己已无处可逃、无处可躲了,因为他那位戴罪在家修行的父亲会不顾狱中有关管制囚犯的法律条文,追着儿子跑到城中任何一个地方去,甚至可以跟在儿子身后走出城门。坏孩子一般来说都是极为聪明的,所以多数调皮捣蛋的孩子都不会使成年人对自己恨之入骨,这是此类孩子的一个特点,当然这也成了小尚子的特点,小尚子经常利用自己这一优势来与我打交道,有时其中还不乏愚弄我的意味。城里街道两边的店面因为前几天政府军经过,此时已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譬如,店铺每天两次搬动门板,这就让在店里干活的伙计有了与以往经历不同的新经验,他们手上的门板自军队经过以后份量已重了不少,每块门板外面直刺刺地添加了几十颗锋利的铁钉子,门板加厚,所漆的漆色也明显变深,是伸手难辨五指的那种深颜色,有点像黑色,又与深灰色和褐色接近,绝对不是表面上明亮好看的青天白日光彩。虽然店面缺乏明丽色彩,甚至在涂了那些漆后,它们还给人一种不诚实的诡秘感觉,要知道做生意是需要讲究待人以诚的,没了这,店儿离关门歇业也就不远了,可店门被涂了深色,店铺便有了在乱军中隐避其身的功能,你们没见那批士兵一路小跑冲过城市大街,他们的行为让人觉着惊心动魄。有次小尚子带我去街上游逛,在某家瓷器店门口他停下脚步,虽说当时他没嘀咕什么,可我注意到,小尚子对店里货架上的茶壶有了新印象。回到马头房,小尚子直奔我房内,并在房里各处转悠开了。我见状,便直截了当跟他说明了我平时用的那把茶壶摆放的地点。小尚子闻言,表情甚是惊异,他没想到我已猜出他要寻找的是一件什么东西。我没等小尚子找出茶壶,便又一次很有预见性地对他说,我用的是把泥壶,而街上那把却是瓷壶,它是用白瓷做的。“上面有刻字,”小尚子停止寻找,直起身体来对我说,“街上的壶都有刻字的。原来有字的壶是用瓷来做的。”“不是刻字的问题。”我拖了一句,就不想与他多谈了。不过这时我却很想与我的泥茶壶碰碰面,因为大冬天的,又是刚从街上回来,这只盛满热茶的壶儿能帮我解渴驱寒。小尚子又开始在房里寻找起来,而且没用多少时间就将壶儿抓在手里。他不问缘由,把手中的壶翻来覆去看了个彻底,却不慎将壶盖掉在地上,盖儿被撞得粉碎。我刚要发火,可小尚子却镇定得像个没了一丝感觉的死人,对地上碎壶盖只匆匆扫了一眼。当我再次凝神细看那只缺盖的茶壶时,也一下子没了火气,原来被小尚子找出来,并将其盖子跌碎的壶,不是我平日里常用的那把壶,而是房间里另一只已经被废弃不用的旧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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