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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家_潘小纯【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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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非另起一行,紧接上页末句)虫子老板的眼线近来在城中频繁活动,这些人时常像幽灵一样闪现在马头房里,他们来了,我只得出面接待,来人对我只谈以前军械库中的旧事,只说库里几位故交的近况,听他们说起那些老事情,我总免不了惊出一身冷汗,我身上至今还背着一桩没了结的官司,而他们对我说关于旧友的消息,却像是请我听未来几天的气象预报,令人激动,勾人猜想,我只是不知他们所说之事是真是假。小柴房里面现在增添了几件家具,它们是:一张单人床、一把单人椅、一块铺在床前约摸有半尺高的垫脚木板,这是我对简氏提出的建议,我的理由是,这些东西都是房里必备之物,也是夫妻之间行乐的必要条件,床、椅子、垫脚木板,它们都能刺激男人对女人的情欲。有刺激作用。“性刺激”有什么涵义,走进房子,床和椅子、床和椅子、床和椅子,它们就像一块块白颜色的豆腐,在房里各处被你的女人铺满了,你的女人就坐在豆腐中间,或者说你推开四面缠绕着你手足的豆腐,发现你的女人正躺在床上,斜身坐在椅子里,能躺在床上、坐在椅子里等你进房的女人,她的身子必定如玛瑙一般美,她在思想和情感上掀起的浪潮也远胜大海中的波涛。政府军要重新进城,并将立即组织军力再次进山与多狗决一雌雄,这一消息不仅在城中街市上迅速传开,连简氏好像也有所耳闻。在小柴房内,我和简氏在展现肢体、落地半蹲、靠墙、喷吐唾液等一系列繁复动作结束以后,才恢复了比较自然的状态,我们相互搂抱躺在床上,简氏刚饱享了女人做 爱的快 感,这会儿又向我问起了和平问题,她的心情是平静的,她躺在我身边,呼吸流畅自然,全身各处一动不动,任我用手或腿脚上下摩挲,她在小柴房的床上对我提出了这城市的和平问题,我思考良久,在窄小的单人床上翻了个身,使自己仰面躺着,我想到了摆在日香那儿的老瓷碗,瓷碗,你懂吗?简氏回答说:我懂,我见过的,你真能看懂那只老碗?它就像这座城市的和平,碗上的釉多么光洁润滑,釉底有绘画,精美传神,我们见到这碗时就是这个模样,是清代工匠把它弄成这一形象的,可碗的毛坯,就是在没描画没上釉之前碗的坯子,坯子是很难看的,白泥,毛坯,不好看,现在城里的和平就像老碗的粗坯子,没人替它上釉和绘画,两边打仗的人都不像是给“和平”上釉、涂彩的高手,他们哪里肯静下心思,丢了手中武器,为城中百姓做一次制瓷工匠?简氏听了,感觉自己忽然变得很孤独,她重新拉住我已缩回去的手,嘴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嗯嗯嗯地在出气。政府军进城的第三天,马头房门前来了几个兵,据进门来给我报信的人说,来的士兵虽然身着戎装,肩挎长枪,但他们询问人时的态度却显得彬彬有礼。士兵要带我到随军队一起入城的新来的特派员那儿去。特派员?是特派员,是特派员叫我们来接你的,特派员从监狱里打听到你花先生的一些事。士兵来的时候就多备下了一匹没人骑的空马,他们扶我上马,由一个士兵在前面领路,其他士兵左右护着我骑的马,一行人往靠近城市边缘地带某个地点进发。路上我们遇见了典狱长住的那幢“土楼”,现在来看“土楼”外墙上披着的积尘,真是不堪入目,它们的颜色像牲口嘴中的老牙齿一样黄,一样肮脏。我本想把楼指给身边的士兵看,告诉他们,现在可以来管束我的那位狱中最高长官就住在此楼中,但我并未开口说这事,一是因为简氏与老头子有过那事儿,提起来觉得极不顺心,二是因为我对将要见面的特派员的情况一无所知,心内一直存着悬念和疑惑。快到城边了,城楼上军队设的岗哨依稀可见。我们一行人本来是沿着通往城门口的主要街道行走的,我也以为沿着这条道走下去,就可以来到特派员办公或居住的地方,能在道路旁边某幢像“土楼”一样的楼道里见着这位我还不知其底细的神秘人物。我的猜测还没结束,在前面引路的士兵已将自己骑坐的马匹往左边拉转过去,随即那马便载着士兵走入街道旁边一条小路,其余人在后也纷纷扭转马头,尾随着走上小道。这是一条没做过任何砖石铺砌的泥土小径,道中间稀稀疏疏有草叶从被踩实的土里钻出来。马走了不到十分钟,我们进入一片密林,在林中放慢行走速度,但仍有不少树枝条从上面垂挂下来,扑打在人和马的脸上。树林中湿气重,光线明暗参半,一团团经树林空隙溜进来的阳光紧贴在林中各处,它们好长时间都不动弹一下的样子,酷似一群刚从阴曹地府里出来,想探视人间新闻的小鬼的花色脸盘,我走过后转身回望,这些散布在阴潮树林中的鬼脸又变化成了成熟结实的金色向日葵模样。在我右边走着的一个士兵不像别的士兵,手里老提住缰绳不肯放松,自从离了大道走进密林,他的手就没摸过缰绳,而且所骑之马的体形又大于其它随行马匹,像他这般大大咧咧任由牲口自己跑路的做法难道不会出什么错,我真有点为他的鲁莽担心。等马队钻出树林,我们这批人的行进路线就与不远处城墙并排着往前方延伸,这片密林生长在城墙内侧,一直都受着城墙庞大身躯保护,从来就没被自城外山区吹来的狂风摧残过。在小路那头,这时出现了几座人工搭建的帐篷,在帐篷之间有不少荷枪实弹的士兵走动,而且这些士兵的手脚在由古城墙、草地树木、泥径和帐篷组成的这张风景画里划动得非常快,快得有点滑稽,这突然增强了我此时的自信心,我不再去多琢磨,因为按照经验,举止行为显得滑稽可笑的人,有可能是善良之辈,我要学右手边士兵骑马的样子,放开手中缰绳,把身下这匹马看作一个玩具,或是把它当成我新交的一个朋友,由着它向路那头的帐篷走去。后来进了帐篷才知道,召我前来的新特派员原来就是以前军械库里的上司,我的老上级、老头头,莲先生也跟了他在这儿做一名副手,难怪我在刚才几分钟之前能如此有把握丢开马的缰绳,对陌生马儿一点都不加以控制,原来接我来见面的长官是我的故交,人与马都是搭配好了的。但故交归故交,此时的上司已是官升几级,故人为官,官架子还是不能倒不能碰不能没有的,换个内容,这点也能适用于特派员身边的莲先生,莲先生是位画家,他并不看重官衔高低,却视自己的画作如生命,别人不管是不是他的朋友,对他的画风都不可说三道四,莲先生脱稿的画卷好比座落于天边的某片山林,该怎样就怎样,有味没味尽属天赐,在这片山林面前,任何人的嘴巴都是臭的,是俗气的。看得出来,在我还没走入帐篷之前,小莲已从勤务兵口中得知我被带到,当我来到军帐门口时,小莲离座向外走来,他身后跟着的就是报告消息的那个勤务兵。两人一握手,小莲见到了我略显吃惊和兴奋的脸部表情,而我把眼光在他脸上草草一扫之后,便将注意力集中在帐篷内的布置上面。军帐里的情况对我来说也熟悉,这是军队打仗临时组建起来的一个指挥部,除几张桌椅,最多的就是电话和发报机了,还好,这儿不是“土楼”,所以进出这儿的人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莲先生长时间打量我,我此时的眼光也在他身上和帐篷里所有东西之间很自由地来回游荡,我们两人一时间竟忘了相互寒喧几句。不说了,不说了,已经过了说话时间了,我伸手去小莲腰部,使劲让四个手指钻入他军服外系着的皮带里,然后用足力量往上面提拎,小莲一边向后蹲,一边用鞋底碾压我脚背,嘴中发出只有久违老朋友见面时才有的咯咯咯的笑声。特派员几分钟后在另一顶帐篷中接见了我。我与特派员见面,好像跟小莲不同,好像是按照某种规定、按照一整套复杂程序来办的。我当着特派员的面,没说自己坐牢和被取保出狱的事。可是他知道。我也没说如今我在监狱管理者默许下,在城里办了个名叫“马头房”的妓院。可这事我的旧上司也知道。我什么话都不与特派员讲恐怕不行,于是我整个身子像刚从雾水中钻出来,刚看清四周环境,试探着朝新特派员说:“我现在是个罪人。”特派员听闻我这么说,全身一震。我也看出了他的这一震撼,便不自然地补充说:“这会儿在您跟前的这人其实已不是您的老部下,而是一个获罪之人。”我接下来本想说:“这有点对不住您。”可我转念想,上司是库内贩卖军械的头儿,我要是这么说了,岂不成了库里面的笑话?特派员有点局促不安,他的双手在重新选择摆放位置,最后两只手交叉着停靠在胸前。特派员等自己情绪稳定了,才开口说:“你这是谦虚,花先生为人一向是很谦虚的。”“我这是倒霉,倒霉,不是谦虚。”我弄错了,我把军帐当成了监狱,忍不住发起火来。“你刚来库里那会儿,就向人表现出了你谦虚、懂理的秉性,我记得你当年是自己花了钱,硬要进库里来的,我记得,我记得此事。”特派员说完,不由自主朝帐篷里面各处看了看,他的这个像窃贼一样出于防备需要而做出的动作,让人见了倒觉得有几分可爱和天真。我的火气顿时全泄掉了,我又在用非常诚恳、无奈的语气对特派员说自己现在是个贩卖军火的罪犯。“你的状况我全晓得,”他说得很爽快,根本没什么要对我隐瞒,“我进城没几天就派人找到了你,花先生。”“你管着整座城市,是不是呵。”“我随反攻部队一起进的城,重新占领这儿也是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哎哎。”“特派员有多大权力,您现在手中权力会有多大?我要了解清楚这些问题。”“嗯嗯。”上司到这时候觉着有点犯难了,他遇到的我是个不懂政治的家伙,贩枪可以不懂政治,有进帐、能瞒人就行,坐牢却非得懂政治不可,不然会送掉自己的性命。特派员对我还算够朋友,因为他已想到了要把“不懂政治就无法坐牢,甚至为此在坐牢期间会断送性命”这一道理及时告诉我。等特派员像小学教师一五一十跟我这个学生说了那些理由以后,我觉得整座军帐之中瞬间有了与外面自然界非常相像的亮光,乘着帐内日光普照,我又看见了隐藏于特派员“长官威仪”深处的一点人性的东西,这些人性的东西,其对外展示形式就如同海边潮水一般,我能够看出,海潮受我来到影响,正一次次冲激着特派员仍然显得有些脆弱的心壁。我真想为他做几次深呼吸,为他闭目凝神,调节情绪。难受呀,这一感觉真会要了人命。特派员的帐篷与别的帐篷相比显然在形体上小了许多,我估计这儿可能是特派员休息的地方,他办公的地点可能另有一处。况且这儿虽然显得地方细窄,但上面的帐篷顶部却要比周围其它帐篷高出去不少,通气性能好,容易使人消除疲劳。特派员向我提出军事问题。不谈。为何不谈,你不也在库里做过兵吗。他又跟我说及城里的管制和城外山区的匪患。也不谈,因为不想谈,没多少兴趣。特派员提起了我现在所处的境地。这就更不愿意与你说了,在这事上,有人开溜,有人倒霉,我便是那个倒霉的人,我倒霉死了……您不是转着弯在跟一个不懂政治的人谈政治吗?不谈。是这样,坐牢的人须知道点政治上的事情,要不他的牢怎么坐下去呢。我是因为卖了库里的东西而被拉去坐牢的。可卖东西的人多着呢,为什么单单只有你坐了牢了?这里面就有政治因素在起作用。不谈政治,坐牢的事也不谈。在我与特派员谈话的同时,我们两人内心其实都有我刚才提到的海潮在冲刷,冲刷的力量虽然不够强大,但已经开始出现了彼此相互影响的迹象。特派员丢在椅子上的是件半新不旧的军服,但我能肯定,这件军服不是过去我们在军械库里所穿的那一种款式。我走进帐篷的时候,军服是穿在他身上的,我光顾着同他说话,衣服是什么时候脱下的,我根本没注意。反正现在军帐中唯一的一把坐椅已被军装罩着,不能坐人了。我故意转过身,背着特派员往来路上——就是指帐篷门口——看,看着看着,便觉着军帐里面有阳光照着……这事是弄错了,刚才关于人性的说法也是没边没沿的事,海潮冲击人的心脏、人性放射光芒、政治因素第一、军营巧遇援手、火眼金睛在我、晕头转向在你,等等等等,都是在没看清楚特派员现时的穿戴与往日有什么不同的情况下得出的错误结论,像一个正常人在闷子车中呆得过久,出来初遇天日,那瞬间的感受是不正确的,是不恰当的,是幻觉。特派员发觉我正在一步步离开他,往有太阳的帐篷门口走去,他见我投放在帐内地面上的影子正越拉越细长。当我走到帐篷门口,在身后的人影已可以碰及门里对面帐篷内壁着地的底线了。现在可以同任何人谈一谈世上任何事情,其中就包括刚才特派员想与我谈的那些事。我在门口转身回望,已清楚见到一个人身体形成的阴影有多巨大,它占据了这顶帐篷中主要通道的全部面积,一个人的阴影如此,世上许多人的阴影汇聚起来会占有这世界多少地方。了解到人体阴影的作用,我还不够资格与我的旧上司、如今的特派员谈论诸多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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