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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14世纪-17世纪的六位中国皇帝_李洁非 【完结】(133)

  以更高的标准,我们可以去责备以至谴责严嵩,但我愿意放弃这样的做法。我的问题是,请告诉我嘉靖朝官至这个级别的人中,谁比他做得好一些?我没有看见。我看见的是半斤八两,五十步与百步。那么为什么放过其他人,单单谴责严嵩?难道就因为他在首辅位置上呆得比别人长得多,在侍奉嘉靖的过程中赔了更多的小心,说了更多的谎话,暴露了更多的卑微和丑恶?

  也许是吧。但其他人位子坐得不牢靠,并非因为品质较严嵩正派;根本的真相是,相比于别人,严嵩不过更善于保护自己而已。以夏言为镜鉴,会异常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夏言发迹,与张璁、严嵩等一般无二,俱以善窥帝意、巧为逢迎而进。张璁内阁时期,夏言被嘉靖当做制衡张璁的因素予以培植,夏言心领神会,很卖力气,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表现比张璁更积极,更乖巧。“帝制作礼乐【指更改郊礼、文庙祀典及庙制等,参前文】,多言为尚书【礼部尚书】时所议。”“谘政事,善窥帝旨,有所傅【附】会。”“帝每作诗,辄赐言,悉酬和勒石【献上唱和的诗,而且把它雕刻在石头上】以进,帝益喜。”{80}慢慢地,争宠中夏言胜出,位极人臣。

  但夏言性格里,有一致命弱点,就是胜利了便骄傲,得志便忘形。当然,这是很普遍的人性弱点,当年张璁亦然。另外,他们两人还犯了另一个共同的错误:对嘉靖的宠信,真的相信,并真的以为自己立下了大功,理所当然要被皇帝倚重。这比前一个错误更要命。他们不知道,来自嘉靖的宠信,纯粹是其权术的一部分。首先,嘉靖一贯拉一派打一派,在亲手树立某人威信的同时,立刻着手引入可以牵制、削弱他的力量,过了不久,就用后者打倒前者,使后者取而代之,然后再培植新的“捣乱分子”。这手法几十年不变,他从不曾真正信任过任何人,或者说,他对某人的“信任”,不过是基于对另一个人的不信任而已。其次,嘉靖深得《老子》“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81}的真味,看上去的宠信,对他来说始终是加速其人败亡的绝佳手段。他甚至纵容和鼓励志骄意恣、自我膨胀。他用各种小动作来强化权臣被无限信赖的感受:大幅度地升他们的职,授予铸有特殊表彰词汇的小银章、赐诗,故意单独说一些私密的贴心话……他就这样诱导别人,让他们忘乎所以。很奇怪,张璁、夏言本来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却都不曾识破,都上了当。他俩大红大紫后,犯了一模一样的毛病:颐指气使,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从而为自己快速倒台铺平道路。

  轮到严嵩上台,这才终于出现了一个将嘉靖心思看得比较透的人。

  对付严嵩,嘉靖的手法没有改变,仍旧拉一派打一派,仍旧“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对前者,严嵩无可奈何,嘉靖是怎样培植徐阶充当对立面,对他实行钳制,他尽收眼底,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小心周旋。他之所以能逃出张、夏模式,任首辅达十五年不倒,关键是做人。在某种意义上,嘉靖遇到严嵩,才是棋逢对手。嘉靖心法阴柔,严嵩也深谙知雄守雌之道。嘉靖设的圈套,严嵩一概不钻,很早就远远避开。

  或者吸取了张、夏的教训,或者严嵩本人的处世哲学使然,总之,严嵩是唯一发迹前后做人没有明显变化的人。之前他夹着尾巴,之后也没有“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依然低调,甚至愈加谨慎仔细。

  嘉靖不视朝,隐居,但耳目遍布,经常派人秘密打探诸臣的动静虚实。夏言和严嵩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每次得到的情报,都反映说严嵩退朝后深夜仍在工作,特别是精心地为皇上写青词,而夏言却往往呼呼大睡。也许严嵩有“反间谍”知识,买通了内线;也许并非伪装,而确实是很小心地对待差事。

  嘉靖:万岁,陛下 嘉靖:万岁,陛下(36)

  至少以下记述,不是出于事先伪装:入阁后,严嵩“年六十余矣。精爽溢发,不异少壮。朝夕直【工作、值班】西苑板房,未尝一归洗沐,帝益谓嵩勤”{82}。尽管史官用了所谓“春秋笔法”,语涉讥讽,暗示终于爬到高位,使严嵩产生一种与其六旬高龄不相称的亢奋;但我的解读却是,实际上,严嵩深知“高处不胜寒”,为此他打起精神,终日悚慎,未敢稍怠。鉴于他的表现,嘉靖特颁发银质勋章(“银记”)一枚,上铸“忠勤敏达”四字。

  严嵩的戒备是全方位的。夏言败后,有一年多时间,内阁只剩严嵩自己。在别人———例如张璁、夏言甚至徐阶———恐咸求之不得,严嵩却坐卧不安。他主动请示嘉靖增补阁员,后者则不予理会。总之,不论嘉靖内心究竟在想什么,他让严嵩独相一年多。其间,严嵩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丝毫没有翘尾巴。当他再次打报告请求恢复内阁建制,嘉靖很满意地加以批准,同时还将人选定夺权交给严嵩。严嵩不曾上当,他谦恭地表示,这件事只应“悉由宸断”,“伏望圣明裁决……非臣所敢议拟”{83}。

  试探与反试探,一直在嘉靖与严嵩之间不露声色地展开。嘉靖二十九年,嘉靖借生日之机,表示要加恩于严嵩,封他为“上柱国”。严嵩感激涕零然而却坚定地辞谢了。一切只因那个“上”字,严嵩在谢恩疏里这么说:“《传》曰:‘尊无二上。’‘上’之一字,非人臣所宜居。”{84}这不是严嵩神经过敏,事实证明,他洞若观火。嘉靖闻奏,果然高兴,表扬道:“卿敬出心腑,准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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