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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14世纪-17世纪的六位中国皇帝_李洁非 【完结】(33)

  由“大礼议”我们清楚地看到,明朝一般儒家官僚心中对于“合法性”,持着怎样的无法通融的极固执的态度。

  朱厚熜是名正言顺做皇帝的,他无非想捎带着把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引入皇帝行列中,尚且招致士大夫阶层的一致抵制。那么,身为颠覆者,凭仗武力推翻合法君主、夺取帝位的朱棣,将面临怎样困难的局面,就更可想而知。

  南京被燕王控制以后,大多数忠于朱允炆的人选择了弃官和逃亡,他们用这种办法拒绝与篡权者合作,只有少数人转至各地武装抵抗,但很快都被扑灭。如果跟崇祯皇帝自尽后对满清比较激烈的抵抗相比,这似乎显得平淡。不过其中情形并不相同,明末抵抗是基于亡国之痛,而朱棣篡政说到底是朱姓王朝的“家事”,不合法归不合法,江山终究没有易手。对此,士大夫的祖师爷早就教导过:“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38}“天下有道则见【现,指出来做官,参与政治】,无道则隐。”{39}“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40}眼下的情况,大约就属于“无道”罢。所以,跑掉,不合作,躲起来不做这个官,就够了,就足以表明自己对时事的评价了。

  此种局面,朱棣事先应该料得到,就不致措手不及。但他未曾料到,愿意与之合作的人是那样少;而且,除了皇室亲贵———这批人因为朱允炆的削藩政策,早就站在朱棣这一边———迎降队伍中头面人物寥寥无几,部长级(尚书衔)只有一个茹瑺,副部级(侍郎)四位,以下都是中低级官员,反观他先后两次开列的“奸臣榜”,吏、户、兵、刑、工、礼部尚书和太常卿、大理寺卿俱在其内,加上一堆侍郎,外带一个皇帝首席顾问、知识分子领袖方孝孺。他更没想到,在大局已定之后,这些人绝大多数仍坚持死硬立场,甚至他做足姿态、给足面子,对方仍不买账。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撵走朱允炆、在肉体上消灭之是一码事,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法性”是另一码事。

  有迹象表明,最初,朱棣是渴望“合法性”的。他愿意事情尽快步入正轨,从篡位者的阴影里摆脱出来。

  那个替他策划了整个叛乱夺权计划的智囊人物道衍和尚(姚广孝),早就深谋远虑地忠告过他:进入南京后,当务之急是搞定方孝孺。道理不言而喻:如果连方孝孺且为朱棣所用,以他在士林中的声望,令儒家官僚集团接受既成事实,无疑将变得很容易。朱棣亦深知其意义,捉住方孝孺后,依姚广孝之言,亟假以辞色,结果却大失所望,进而恼羞成怒。《明史》对这一段的描写,细腻可观,如小说一般:

  伪君子朱棣 伪君子朱棣(13)

  先是,成祖发北平,姚广孝以孝孺为托,曰:“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成祖颔之。

  至是欲使【方孝孺】草诏。召至,悲恸声彻殿陛。

  成祖降榻,劳【慰问】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

  孝孺曰:“‘成王’安在?”

  成祖曰:“彼*死。”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

  成祖曰:“国赖长君【意指建文之子年幼不足立】。”

  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

  成祖曰:“此朕家事。”顾【示意】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成祖怒,命磔诸市。{41}

  方孝孺果然厉害。本来,朱棣摆出礼贤下士姿态,“降榻”亲迎,口称“先生”,很像一位贤明的君主。但方孝孺不吃这套,一意剥掉他的伪装。朱棣因对方是大儒,主动投其所好,顺带也自我表现一下,说起了《周公辅成王》的故事。他实在万不该说这个,不说还罢,一说,则让方孝孺逮个正着。方孝孺抓住此话,就合法性问题向朱棣连连进攻,招招不离后脑勺,朱棣初还勉强抵挡,随即左支右绌,终于辞穷,扔出一句“此朕家事”,放弃讲理。

  这场抢白,方孝孺不但明白地告诉朱棣:“你的所作所为,全都非法。”而且连提三问,每一问,都把朱棣逼到死角,让那伪君子的面目大白于众。本来,朱棣希望“转化”方孝孺这么一个士林领袖,以度过“合法性危机”。他让方孝孺“草诏”,方若接受,则不啻承认了他皇帝身份的合法性;而方孝儒的威望,使这一承认比所草之诏的意义更为重大,势将在朝野内外整个精英阶层起到示范作用。然而,方孝孺不但拒绝效命,反就合法性这个最敏感的问题穷追不舍。

  方孝孺的态度,让朱棣山穷水尽。他已然认清,自己的行为不可能指望得到正统儒家官僚阶层的接受与认可。于是,一方面,他难免恼怒至极而丧心病狂,另一方面,他确也只剩下一种选择:运用暴力,去强化到手的权柄。

  “磔”,是将犯人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的极刑。朱棣这样处死一个读书人,除了发泄极度的仇恨外,显然还包含更冷血的目的,那就是恫吓,希望可让正统儒士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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