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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_晓剑【完结】(11)

  上私塾的那孔窑被用白灰刷了一遍,但屋内的羊膻味和粪臭味即使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黄土也掩盖不住,好在七八个娃们是闻惯了的,只是苦了来教书的老秀才。不过老秀才皱了会儿眉头之后,便又摇头晃脑地说:“粪便之臭,乃五谷之香,群羊之膻,乃壮体之肉,你们自小勤四肢,识五谷,知平民之苦,若再识书达理,定会为国家栋梁之材。你们之中出个举子应不是黄粱之梦。”

  老秀才不嫌弃这些农民的后代,自然会认真教化,背《百家姓》、《三字经》,讲些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再配以戒尺打手板心、罚跪之类的手段,娃们也绝没有痴到油盐不进的程度,一个个就都识得书,写得字了。而老先生最为赏识的弟子是土生和李仲海,他认定这两个娃必定能实现他用了一生努力也没有实现的理想,也就是中举。

  不过,一场辛亥风云使老秀才的梦想最终完全破灭,满清政府被一个叫孙文的带人给推翻了,科举制度随之被废除,代之的是共和政府的新式学堂。老秀才不禁长叹:“新学堂里不出状元啊,求学者千百之众,废除科举,谁为之最?谁为之尊?谁为之贵?”他委实想不明白,后来他加入了保皇党,千里东进,到京城天安门前,于宣统皇帝被赶出皇城之时,一头撞死在华表之上,其最为绝望之事倒不是因为中国没有了皇帝,而仅仅是因为没有了科举制度令他难以承受。

  老秀才倒没有在辛亥之年那个动荡之秋就离开马家沟,而是继续教书,希望把自己的知识全部传播给他认为最可教化的土生和李仲海。李仲海也许是年龄大几岁,颇为理解老秀才的一片苦心,也知道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改变自己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卑贱命运。而土生则觉得能认下《三字经》、《百家姓》上的字就足够了。他很大人气地问过李仲海:“老先生身为秀才,所知不可谓不多,所识不可谓不广,但在金城镇不还是混得像只没窝的野猫,饥无饱食,冻无暖衣?我看倒不如像李自成那样做更过瘾。”

  李仲海没有回答,以他当时的思想也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他除了惊愕土生的奇思怪想之外,只能相信大人们曾说过的土生是土匪黑狼的转世投胎的话,否则怎么会在十一岁上就有当李自成那样的流寇的想法?李仲海更愿意做一个斯斯文文的学生,能够考入国立师范学堂是他此时最大的愿望。没有多久,他的愿望也就果然实现了,人们都说这是李家积了阴德,在他这辈上得了善报。不过,若是有人能未卜先知,测出几十年后他的下场,说这话的人们就该打自己的耳光了。

  土生是个想了才说,说了就做的娃,既然他觉得再读书也无益,他也就开始了逃学。这让老秀才倍感伤心,可又无可奈何,他实在不可能像老羊撵小羊一样终日里追着一个脚健得像狼一样的娃,逼着他来读书,他只能惋借一棵好苗子将成为一枝荒藤野杈,马家沟的愚昧无知的农民群落中日后又多出一个只知种地赶驴、娶妻生子的人,最多也就是一个横行乡里的无赖。他的判断当然是错误的,不过土生后来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童年时只读三年书是错误的,若是他能多有些学问,起码他在给一个叫作毛泽东的人上书之时,可以更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愿,可以更为深刻地向那个七亿人的领袖揭示某些现实。

  严格地说,霍达东字迹规整的自传中所谓十一岁就开始反抗社会是不够确切的,因为那不是有意识的行动,更无理论可言,充其量是一种本能的不满,最为合适的定义是还没有长大的娃的淘气。只不过这种淘气使得当时马家沟的统治者大为震怒罢了。

  那应该是民国二年的春节前夕,马家沟跟以往一样家家户户杀猪宰羊,欢欢喜喜地准备过大年,而这时村头河滩的学堂前贴出了一张告示,上面写道:

  察告各位村民:

  民国初建,百废待兴,

  党人如山,共和执政,

  交纳税赋,支援革命,

  父老乡亲,以此为重,

  杀猪宰羊,需贡银铜,

  不得有误,县长之令,

  男女老少,广为传送,

  同心协力,世界大同。

  附:杀猪一头,纳税五百钱,宰羊一只,纳税三百钱,猪头、羊头一律交至政府。

  马家沟乡政府

  乡长:马孝贤

  马家沟的农民们对一切新鲜事均有好奇之感,学堂前面贴出的告示就足以让他们围观多时,并议论纷纷,愕然不解。他们不知道乡长是个什么东西,他们也不能接受杀猪宰羊还要让交纳税赋这个说法。于是,他们开始小声抱怨,而后又破口大骂,最后有人起哄,土生趁乱高扬起虽还细小但却比小时候长了不少的鸡鸡往告示上撒了一泡尿。

  也就在这个时候,自称乡长的马家沟颇有威势的大户人家的老爷马孝贤来到了学堂前,大多数人一见他立刻不吭声了,终究不少人种着他的地,住着他的窑,受着他的庇护,得着他的恩惠,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自己的东家是昧良心之事,而少部分愤愤不平者则是想听听这位为富不仁者有什么说法。

  马孝贤从体态上看绝不是个养尊处优者,他一点都不肥胖,也不红光满面,更显不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悠闲神态。他是个清瘦的中年人,脸膛黑黄,和其他人一样从肌肤上就能认定他长期蒙受着黄土高原的风尘,以至于这风尘的颜色深深染透他的躯体。要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则是他穿的马褂是正宗杭州丝绸布料,他穿的鞋来自于古都西安的百年老店,他左手中指上戴的那枚沉甸甸、黄灿灿的足金戒指上镶着豌豆大小的印度红宝石,当然,还有他那双能够慑人心魄、总是不会露出惊慌失措神情的眼睛。这眼睛因着陕北的风沙而永远不会睁大,那又长又浓的眉毛常常喧宾夺主,比他那双细长的、微微下塌成八字的眼睛更引人注目,那黑过猪鬃的眉毛是他一贯引为自豪的。因为按无数相面先生的说法,那样的眉毛一般都标志着长寿和官运。几年之后,在他刚知天命便遭血光之灾时,他才想起算命先生常常对着他脖子右侧长着细毛的红痣叹惜着所说的那句“天机不可泄露”的话,原来这是足以克掉他福寿禄之运的凶相。马孝贤从不认为自己为富不仁,他二十五岁上从疾病缠身而奄奄一息的父亲的手上接过记录着马家的全部财产的账簿而正式成为马家又一代家长时,那账簿上标明的是水田四十八亩,旱地二百亩,窑十六孔,马四匹,驴九匹,骡七头,羊一百零五只,银五百两,金七十两,钱六百二十七吊。经过他近二十年的操持,这些财产早已经翻了十倍有余,不仅马家沟八成的土地都成为了马家的私产,在方圆十多里的地界内的十几个村子里,也都有着属于他的土地,在肤郡县和金城镇内他还办有商号和骡子行,经营日用杂货和贩运粮油、茶叶、布匹等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智慧和辛苦所致,他曾顶着烈日到田里查看收成如何,也曾为买别的村的土地而差点饮血刀口,还曾亲自带着骡子队风尘仆仆行走千里去西安贩货,他没有对不起谁,他的财富是挣来的,是省吃俭用攒下的,有一度,他的儿子都只能穿打补丁的衣服,他的婆姨不能添置新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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