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喧嚣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谁都知道郑氏父子，在抗清还是投降的问题上，存在分歧。只是，再也没有想到，郑芝龙会在儿子的婚礼上发难，一时都愣住了。
“诸位——”郑芝龙站起来，脸色阴沉，说道，“我郑某人，是什么样的人，想必大家都明白。光明磊落，说一不二——”
他说到这里，看了看众人，众人都鸦雀无声，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又看了看隆武皇帝，隆武帝低垂着头，正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当着我夫人的面——”他用手一指田川氏，说道，“你们可以问她，我当年是怎么打拼出来的。一个人，从中国去到日本，周旋于日本上层社会之间，因为一时酒后失言，十年图谋，功亏一篑，几乎落得丧命日本。回到中国，在海上做没本钱的买卖，又要受官府和荷兰人欺负，打了多少的仗，死了多少的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你们看——”
说着，他动情之极，将自己的衣服扣子解开，给大家看自己胸口上的一道道伤疤，还有一个个子弹孔的痕迹，说道：“大家都看到了罢，我是怎么有今天的成就，成为一方霸主，号称闽海王的！为了郑家，为了能够有今天的局面，我郑某人可以说出生入死，倾注了毕生的心血，我不容易啊！”
“我是个粗人，也是个商人。我从来都不做对我没有利益的事情。我已经纵横半生，不想也不能再改变什么。大家都知道，南京弘光政权覆灭，我在福建拥立了隆武政权。我不想别的，只是想借此为国家做点事情。我是汉人，也知道天下不能让满人夺了去。可是，我能做的事情，仅此而已。树起一竿旗帜，号召天下的英雄志士，为了抗击满清而联合起来，聚集在这里。”
“我也知道，大家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够将郑家所有的资本，都押上去，和满清决一死战。坦率地说，这一点，我做不到。不是我害怕满清，而是我要权衡利弊。大明的政府官员，我也做过，深知其中的黑暗。已经灭亡了的王朝，为什么还要去挽救、去支撑？就是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又有什么用呢？”
他转过身去，面对隆武皇帝：“请问圣上，你们朱家几代君主，有何恩于百姓？又有何德，惠泽于天下英雄？凭着一个朱字，就要大家不顾一切，为你们卖命，为你们夺回失去的山河，你认为，这是可能的吗？你们的天下，是从蒙古人手中夺取过来的，满人又为什么不能夺走你们的天下呢？而且，大家都看到了，满清的皇帝，并不比你们朱家的子孙差上多少。”
“所以，现在的情势是明摆着的。满人几十万大军压境。他们大半个中国都打下了，我们福建一省，又能支持多久？就算他们只会在马上作战，我们可以退到海上。可是，失去了陆地作为根据，我们又能支持多久，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来想去，已经决定。明朝的官员，是做；清朝的官员，也还是做。姓朱还是姓什么，都无所谓。我不愿意用自己毕生的奋斗，去赌一个没有结局的未来。任何一个商人，都不会冒这样的险。因此，对于我降清之事，有不同意见的，我请求大家原谅。有跟我一起去的，大家可以跟随；不愿意去的，我绝对不勉强！”
他这一番话，语重心长，显然更多地是说给郑成功听的。对于这个儿子，他向来器重有加，也知道继承自己衣钵的非他莫属。为了百年以后，为了郑家的大业着想，他实在不想儿子背道而驰，走上抗击满清的不归之路，而步黄道周的后尘。
郑成功从仙霞岭撤军，在他以为是一个转折点。他不知道黄道周对儿子说了什么，还以为儿子去仙霞岭，不过是年轻人一时意气，好大喜功。他想，或许这次自己公开剖迹，会打动他，也会说服他，化解父子之间的矛盾与分歧。
说完之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充满期望地看着儿子。
郑成功听了父亲这番表白，也是心潮澎湃。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婚礼上面，还是新郎官的身份，“扑通”一声，给父亲跪下了。
“父亲大人，孩儿不孝！请恕孩儿不能同意父亲的说法，更不能跟父亲投降满清，做出令天下人耻笑的事情——”他只说了一句，早泪如雨下，哭着说道，“所谓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离山则虎失其威，脱渊则登时困杀。请父亲三思而行。满清所以忌惮父亲，为的是什么？就是因为他们不擅水战，而父亲在水上是当世第一英雄。如果福建真的失守，我们抵挡不住，则退据海上，还可以积蓄力量，东山再起，与满清决一死战。倘若整一精良之师，从福建溯江而上，一路攻城掠池，直捣江宁，则可以与满人划江而治；虽不能复国，亦不失为千古壮举。父亲还请仔细思考其中利害！”
“说得好——”隆武皇帝一听，郑成功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脱口说了一句。然后，看到郑芝龙不悦的脸色，又连忙低下头去。
“这么说，你是决意不跟我去的了？”郑芝龙没有说动儿子，却反而被儿子说了一通道理。眼见人群中一阵骚动，被儿子话语打动的人，着实不在少数。他焦躁起来，再次问道：“我意已决，你就不要再劝了。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跟不跟我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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