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爷，来吧——”在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已经放好了一个大木盆，里面盛满热水，水雾蒸腾。
“好好洗一洗，洗干净了，轻松了，也好上路。”狱卒在这里二十多年，一直和郑芝龙打交道。两人不能说朝夕相对，可见面的日子，比许多普通人跟家人在一起呆的时间还长。
即使是囚徒和狱卒，也会建立一种情感。
郑芝龙脱去身上肮脏的囚衣，去木盆里坐下来。水很热，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烫。将死的人，神经都是这么麻木。他机械地在身上搓着，手指掠过自己瘦如枯柴的身体。岁月不饶人，任是铁打的罗汉，也禁不住这样的折磨。更何况，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住就是十六年。
他来的时候，还是身强力壮，正当壮年。可现在，他头发花白，胡子已经垂过胸。
沐浴出来，换上一身新的囚衣。狱卒给他拿过来一面镜子，帮助他梳头。从镜子里，他看到一张衰老而毫无生机的面孔。他不认识那是什么人。好半天，才想起来那个人正是他现在的样子。
“不，我不是郑芝龙——”在他的心里，一个声音响起来，“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纵横东南海上的闽海王早已经死了。我现在不过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没有生命的躯体而已……”
“唉——”想起遥远模糊的往事，他叹息一声。两行混浊的泪水，从脸上流下来。他老了。动不动就流下泪来，这就是证明。他赶紧将泪水擦干，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行，你是要上刑场的人了，不可以这样！拿出点英雄气魄来，像你儿子一样！”
“儿子——”想到儿子，他不由得不承认，儿子果然比自己有出息，也更具备英雄和领袖气息。如果说，自己这一生中，还有什么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自己是郑成功的父亲。自己生下了那么一个了不起的儿子。他知道，如果自己的名字，在后世能够流传下去，也一定因为儿子。而不是自己在海上的半生纵横，烧杀抢掠。
“人生啊……”他叹息着，如枯井般的心田里，忽然又涌过阵阵波涛。在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他忍不住对自己的人生，又做了彻底的总结和认识。每这样做一次，他都会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认识过自己。没有谁能够认识自己，他想，没有人能够。
从天牢出来，被外面刺眼的光芒，照得晕晕乎乎，很不适应。
手上和脚上又重新被戴上了刑具，这一次，他被押上了外面早已等候停当的囚车。还有几辆车一字排开，押的都是他的儿子。
“咯吱——”囚车的木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街道。秋风起了，落叶缤纷，一片萧瑟。
然而也正是京师一年中最美丽的景色。郑芝龙当年夜里来到京师，被投入天牢，从来没有看到过外面的景色。现在，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才有机会，第一次看看他被囚禁了十六年之久的地方。
天空高远，树木挺立。路边是开得浓烈的鲜花，透出腐烂的气息。两边出来看热闹的人们不少，静静地围观着，没有人喧嚣，没有人议论。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着郑芝龙。
怎么说呢？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这个人，是为了贪图满清的荣华富贵，才自投罗网的。他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可是，他又是大英雄郑成功的父亲。就在中国的汉人，被满清的铁蹄和鞭子所蹂躏、镇压、征服，敢怒而不敢言时，是郑成功，在东南一隅，为人们出了一口恶气。
他的抗清复明，对大多数的普通百姓来说，并没有意义，也没有具体的概念。
可是，当听说他在台湾岛，以一支残破不全的军队，将不可一世的荷兰人，打得大败；围困台湾城长达半年之久，海上数支救援的部队，都被他打得抱头而逃。所有的汉人都振奋了。恨不得都能够去台湾，和郑成功的军队并肩作战！一个民族，从来都不缺乏英雄气概，和滴血断头的决心，缺的是这样的领袖人物。而郑成功无疑正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人物。
由于对郑成功的崇拜，人们对这个渺小的郑芝龙，更多地是不屑。出于对英雄父亲的尊重，才没有向他身上吐唾沫、扔石块。不过，他们冷漠的目光，还是深深地伤害了郑芝龙。
只有从这些普通百姓的目光中，他才知道自己一生都做了什么。一切都毫无意义。他想，是我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他本来可以成为万民景仰的大英雄，给自己的人生涂上浓抹重彩的一笔。他拥立隆武皇帝，已经给自己铺就了一条通向辉煌与梦想的道路。可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穿过漫长而静寂的街道，囚车来到了刑场。几个儿子，都已经先到一步，被绑上了断头台。他们一个个也都是骨瘦如柴，面目全非。郑芝龙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我没有这样的儿子——”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我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郑成功。我是英雄的父亲，不可以这样屈辱地死去。”
他努力抬起头来，使自己的神色，镇定而从容。他的目光投向辽远的苍穹，在那里，一只孤独的雄鹰正在骄傲地翱翔着。
“那会是怎样一个地方呢？”他开始想到自己死后将要去的地方。“又有谁会和我在一起呢？她会在那里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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