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谢谢！
在写作中成长，在成长中写作（代后记）
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对每个作家来说都是一个梦想，然而这梦想却又如此地遥不可及，以至于很多人不得不在中途被迫放弃。放弃的原因有很多，例如外部环境的改变，但更多的原因，则来自于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作者的自我怀疑。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作品的逐渐成形，这种自我怀疑的程度就会越来越重。我十分喜欢的一位作家，这样形容过写作一部长篇小说的感受，大意是刚开始坐下来写前面三分之一的时候，激动得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如同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子；等到写作完成三分之二的时候，则对自己的才能和对这部作品的思想和艺术价值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如同一个徘徊在人生中途的中年人一样，心中充满了不安和动摇，拿起来的笔一次次放下，写成的文字一次次被撕掉丢进废纸篓，甚至常有将整部作品丢进火堆，整个人从房间里甚至自己所在城市逃跑出去的冲动。至于经过艰苦卓绝的劳动和漫长的岁月，终于圈下最后一个句号，则整个人已经如同白发苍苍、油尽灯枯的老人，疲惫到连说出一句完整话来的力气都没有，即使想毁掉这部作品，也无能为力了。
写作这部《曹雪芹家族》，正是我经历上述这么一个过程的写照。最早产生令人激动的念头，是在北京明十三陵一个简陋然而温馨的小院子里。在一个阳光如金子般洒落下来的秋日下午，在缀满一个个乳白色小葫芦的藤架下面，我和我的一位朋友一面抽着廉价的纸烟，一边谈论着历史小说的写作。那时候，我刚刚完成了《鬼才李鸿章》和《中华商祖陶朱公》的写作，正踌躇满志。我们谈论起了中国历史小说的传统。中国四部伟大的古典文学名著中，《三国演义》是历史小说，《水浒传》是历史小说，《西游记》是半部历史小说，而《红楼梦》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有很多写“史”的成分在内。在那样一个时刻，我仿佛忽然看到了一条属于我自己通向未来成功殿堂、遍地黄金的人生道路。于是，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写曹雪芹，写他那个传奇和辉煌的家族！写一部横跨几百年历史时空，一部和《红楼梦》一样有着众多人物，有着一串串扣人心弦故事的伟大小说！
产生念头是一回事，将念头转化为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出门去邻居家串门，可以随时出发；如果离开这个城市到其他地方去旅行，则需要提前半天或者一天准备；如果从一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则需要提前半年甚至一年准备。写作也是如此。要动手写这么一部大作品，没有几年的准备是不可能的。一方面，是资料的搜集和思想的酝酿；另外一方面，则是经济方面的保障。于是，在经过差不多五年的时间，做好全方位的准备工作以后，我开始动手了。
记得那是在2002年的夏天，天气热得要发疯，电视荧屏上日韩世界杯也踢得令人血脉贲张！这一年，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已经成功与奥运联姻而迈出了走向伟大的历史性脚步。就是在这么一种兴奋和躁动的氛围里，我在什刹海畔的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对着一台自己组装起来的旧电脑屏幕，开始了写作。白天写作，晚上就到后海、什刹海沿岸去散步。偶尔有朋友聚会，则在某一家酒吧里要上几杯啤酒，静静地听着音乐，消遣时光。所以如此悠闲，因为我知道，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途旅行，恰如运动项目中的马拉松比赛，因为距离过远，所以开头一定要注意把握节奏，要将全部的力量平均分配，最后接近终点再全力冲刺。
尽管有过几部长篇历史小说写作的经验，可是真正驾驭这么一部超长篇小说，其困难程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对于历史小说，我一位朋友和我这么讨论过：写历史小说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叫初级层次，是写故事。历史本身就是一部传奇，忠实地记录下来历史故事就足以扣人心弦。《史记》中只稍微写了几个有声有色的故事，已经令我们千古以下，心醉神迷。第二个层次叫中级层次，是写文化。《三国演义》为什么超越了《三国志》的文学水平？就是因为作者罗贯中超越了传统的故事，而写出了文化：既写出了长江流域以水文化为代表的不同于黄河流域土文化的另类之美，也写出了楚文化中代表着最高水平的智慧文化之美。第三个层次叫最高层次，是写思想。研究历史的目的，是为了看清未来。没有人可以回到已经消失的岁月中，更不可能钻到古人的脑子里去一窥究竟。历史小说的写作说到底贯穿的是今人的思想和眼光。其写作本身就是对历史的一种二次创造。也就是说，这历史已经不是那历史，历史小说作家也不是历史学家。一个没有太多思想的作者，是不能指望其发挥出多少创造力来的。关于这一方面，有人以为在上个世纪初盛行一时的武侠小说，是一个巨大的创造；进入五六十年代，以香港的三架马车金庸、梁羽生、古龙为代表的新武侠小说作家，又进一步发挥了这种创造力。我却不这么看。与其说他们取得了写作上的成功，倒不如说是商业上的成功，而与文学无关。我知道很多像我一样年龄的人一定不同意我的说法，事实上，我也是在读书时代，读着这些作品成长起来的。受到他们的影响使我至今难以摆脱。可是我最终还是否定了他们和他们的作品，一个最重要的判断，就是他们的小说，与历史无关，与思想无关，而只是荒诞不经、编造出来的故事，乃至一个个的白日梦。缺乏思想或者根本没有思想，成为这一类型作品的致命伤，其衰亡正如塞万提斯所看到当时风靡一时的骑士小说必然走向死亡一样，是不可挽回的。任何一个人，一种文艺或者文学类型，如果不去严肃地对待历史，最终只能被历史无情地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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