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重庆和那些送行的同学,我也有着强烈的惜别情愫。我不知道何时再能和这做坚强神圣伟大的山城,与那些纯真活泼热\的好友重逢?
当想到我即将重晤一别五年的故都,和一切北国故人时,方始渐渐逐散了心头的惆怅。
飞机越飞近北平,喜悦也越增多。
————
“北平到了!北平到了!”机上每一位乘客都欢呼不止。
飞机低低地从北平城头掠过,一时,碧绿的中南海、北海、晶亮的白塔、金碧辉煌的宫殿,尽入眼底。机翼一斜,我们安降在西苑机场。
五十六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北平。
汽车把我们这一批“重庆客”送到东单牌楼舒适的北京饭店,我不准备住宿,我准备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给天津姑母家挂长途电话,第二件事情是尽快吃饭,第三件事情便是搭火车回天津。
五年了,居然我还能想起来姑父的电话号码。当“特快长途电话”突然接通的一剎那,我发觉我喜悦地颤抖得讲不出话来了!对方已经一连“喂、喂,”地叫了好几声,第一声我就听出来那是表姊的声音;可是,我竟连姊姊两个字都兴奋得不会叫了。
“你到底是哪儿?我这儿是季宅!”表姊着急地问。
像哑巴突然变得会讲话一般那么高兴地,我喊出来:
“姊姊,姊姊,我是醒亚!我是醒亚!我现在是在北平跟您讲话!”
“呀,”表姊尖叫了一声,“你是小弟呀!你到了北平啦?”
“是我,是我呀!姑奶奶,您今天正好回娘家呀!姑老爷来了没有?”
“讨厌,还没见面就调皮呀!你几点钟火车回家?”
“下午四点的快车!姊姊!”
对方突然换了口音:“我不是姊姊,我是姑妈!”
原来是姑母接过电话去了。
“您好呀,妈,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妈。”
“哈哈,我不是妈,我是姑父!”对方又换了口音。
“姑父,您好呀!”
“我不是姑父,我是大哥!”对方又换成了表哥的口音。
“啊,密斯脱风雨无阻呀,我回来了!真开心呀!”
“小弟,有人跟你讲话,你猜是谁?”电话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您是高姊姊!”我叫着,“不,不,我该叫您大嫂了,大嫂,您好呀!小宝宝好呀!叫他听电话好吗!”
“叫叔叔,叫叔叔!”表哥表嫂的低低声音。
“嘟嘟!”孩子清脆的声音响了。
“我们来车站接你呀,小弟!” 最后是表姊、表哥、表嫂,一大堆人同时喊出的声音。
我终生难忘这一次和姑母全家通话的愉快。那真是动人的一幕。有这一幕,五年来的任何艰险苦难,都变得极有代价,极有意义!我想,姑母一家人的感受,必也和我完全相同。
搭上平津快车,深深地,长长地舒了口大气:
“多年梦想着回家,这可当真实现了!”
列车隆隆的声响和我心脏喜悦的跳跃,谱成一阙最轻快的双重奏。窗外,每一片田野,每一簇树丛,每一处村落,每一个车站,每一条铁轨,每一架天桥,每一面洋旗,每一湾溪流,每一匹骡、马,每一头牛,每一只羊,每一位农妇、农夫、或儿童,都对我那么熟识而亲切,都那么美丽而动人地真如一幅幅世界闻名的风景画或人物画。我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往返平津道上,曾无聊地数沿路的电线杆子;如今,那一柱一柱的电线杆与一排一排的电线,在我心目中变得奇异地美妙:天空是一大张光净透明的蓝色纸,而那一条一条的电线正如五线谱一般画出在蓝色纸上,无数的小鸟做了音符,在上面跳来跳去,谱出了令人陶醉,令人痴迷的乐章!
车到杨村,站台上响着一片“糕干!糕干!杨村糕干!”的贩卖声!我在北京饭店饱吃了一顿西餐,还未消化,可是却那么渴望一尝这久别了的北国名产。我买了一大包,饕餮地嚼咽着,我发觉五年前的杨村糕干从没有如此甘美。
黄昏时分,火车头放开喉咙,得意洋洋地鸣叫着,列车驶进了天津老龙头(天津人管天津东车站叫“老龙头”)。
站台上,迎客的人们与脚行们(天津人管脚夫叫脚行)、小贩们的天津大嗓门土腔,灌进了我的耳朵,是那么亲热,是那么动听。
“小弟呀!”表哥和表姊同时发现到我,也用大嗓门喊叫着。
我猛地跳下车来,先和姑母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
“孩子,你长得这么高,这么大啦,孩子,你可回来啦,你可当真回来啦,谢谢老天爷的保佑,谢谢老天爷的慈悲——|”姑母抚摸着我的头,喃喃着,眼泪流了满脸。我也哭了;可是我一面哭,一面又笑个不停。
“妈,别和小弟表演西洋礼节了,全站台上的人都在看您娘儿俩哩!”表姊提醒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姑母和我。
“管人家看不看,”我叫着,“我还得跟你们每一位都表演西洋礼节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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