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房对我很客气,毫不拿我做“阿木林”“土包子”。我叫了一瓶可口可乐。我还想要一包香烟,因为我看到了每一个台子上的客人都在那儿喷烟吐雾。我没有那么做,我警告了自己:
“别把这些坏毛病都学会吧,你这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也应该是第末次啊!”
茶房已问了我两回:“您要叫哪一位小姐?”我告诉他,我想先休息一下。我自认回答得很“体面”。我确实想先休息一下。不知为某么我竟又有些紧张起来,我极想准备好一旦见到唐琪应该向她讲的全部话语,免得窘迫或失态。
随着一阕一阕的音乐,舞池里一对一对地翩翩起舞了。我寻找不到唐琪的影子。每节音乐停止的时候,灯光便变亮许多,每个舞女和她的舞客的面庞,几乎可以看得相当清楚,她们与他们走出舞池时都是那么亲昵地牵住手,甚而搂住腰,我实在看得很不习惯,很厌恶。我多矛盾呀,我不是希望把唐琪也从这一堆影子中间找出来吗?找不到,我失望,一旦找到,看到她也正被人那么轻浮地搂住腰肢摇晃出来时,难道我就不失望吗?我突然不知怎么好了,我几乎想跑开。我左右两边的台子上,正表演着肉麻闹剧,几个舞女搂住舞客的脖子,灌酒,打情骂俏——我后悔进来得莽撞,我应该在大门口等唐琪的。
看看表,已经十点半。舞场已告客满。唐琪要来一定早该到了。我再也坐不住,便鼓足勇气叫茶房来:
“请问你,唐琪小姐有没有来?”
“谁?唐琪?”他一摇头,“我们这儿没有这么一位小姐呀!”
“嗯?一年多以前,你们门口不是还给她做了霓虹灯大广告吗?”
“啊,那我可不知道了,我来了快一年了,从我来的那一天好像就没有听说过唐琪小姐。”他似乎已发现了我的焦急情况,接着说,“不要紧,我去请我们大班来。”
大班来了,他说他记得唐琪,不过唐琪在他这里只干了不到半年便不干了,现在她在那儿?他不知道。我追问他唐琪为何离开?他连连叹息不止:
“可借啦,她脾气太坏,一点不肯迎合客人心理,碰到喜欢开玩笑或随便一点的客人,她竟会跟人家吵架,当然我们不能再留她——她稍稍能够再圆滑一点,早就红遍了半个天啦!可惜,可惜——凭她的面貌长相,可真令客人们倾倒哩!”
我正听得发呆时,大班却接着兜起生意来:
“我们这批新进场的爱玲、黎娟、林美玉、几位小姐也很不错呢,又年轻又漂亮,您要不要请她们哪一位——”
我绷起面孔摇摇头。我几乎要告诉他:我是来找唐琪要她一起去参加抗战,不是来随便找任何一个舞女开心的。我被人家视为与一般舞客无异,感到不快。
我憎恨这个地方;却又不甘心离去。我清楚知道:在这儿坐等上一辈子也不会再找到唐琪;然而,我却继续发呆不动,彷佛希望发生奇迹。
“您要找唐琪小姐,他知道。” 方才那个茶房的声音,把我由半昏迷的梦境中惊醒,他正带领了另一个年纪老的茶房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在哪儿?”我问,“快告诉我!”
“可能在圣安娜。”老茶房说。
“圣安娜是甚么地方?”
“还不是舞场!在特别一区光陆电影院楼上。”
“你就带我去找她好吗?”
“不行,我得值班,您可以自己去,她多半在那儿,因为上个礼拜我在马路上碰到她,她亲口告诉我的。”
“谢谢你,谢谢你。”我匆忙付帐,连连和两个茶房热情地握手告别,完全忘掉了刚才一心模仿一般老舞客对待茶房的高傲态度。
一口气跑到圣安娜,进入大门厅内,立刻看到了霓虹灯制作的一排大字:“青春歌星唐琪驻唱”,下面是她的巨照。我几乎叫出声来:“琪姊!琪姊,千真万确,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快步走进去,老远地就听到一个女人在唱歌——会不会是唐琪在唱?那声音那么熟悉那么动听!舞池里一对一对地正舞得兴高采烈,音乐台上流泻下来的女高音独唱“何日君再来”,更助长了欢乐的气氛。
沿着舞池边沿,我径向音乐台奔去。天哪!那正是唐琪,那正是唐琪!音乐台前的小灯把她照得十分清楚:蓬起的飞机头,银色长耳环,没有袖子的大花长旗袍,金色高跟鞋,脸上显然涂了不少化妆品,眼皮有发绿的油彩,双颊搽满胭脂,嘴上的唇膏抹得很浓很厚——双手合拢摆在胸前,上身和腰微微有些晃动,唱得很起劲: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
人生那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这是当时最流行的一首新歌,唐琪在热烈掌声中鞠躬结束。我没有鼓掌,我似乎不喜欢她在这里演唱给这么多人听。如果这里只有她和我两个人,我想我必会向她鼓掌,向她欢呼
,然后猛跳过去,拥抱住她,告诉她,她的歌声是如何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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