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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与黑_王蓝【完结】(6)

  “她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大笑大跳,并且抱住我,或者我的母亲、我的嫂嫂们,表演电影上的热烈镜头,明知她是好心,但是我们都有吃不消的感觉,尤其我们老太太很不以她这一手儿为然。她难过的时候——譬如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便放声痛哭,谁劝也劝不好,活像有‘定量’的泪水非要流完才能停止。我们老太太常责骂她:哭,没有个女孩子家的哭相

  ;笑,没有个女孩子家的笑相。”

  我在心中暗想:这种率真爽朗的性格,倒很为我欣赏,因为,我缺少这种性格。我在姑母家长大,一切都学得太拘谨,太呆板;哭时不敢嚎啕,对着父母的遗像硬是把眼泪往肚内流;笑时不敢纵声,明明是个男子汉,却要像个大姑娘似地笑得那么斯文。只有练习唱平剧时,才可以放胆高唱到“一字调”。

  我起了如此一个奇异的念头:以后我应该向唐琪学,高兴或悲哀时,应该尽量尽情地发泄!

  我很愿意能有机会和唐琪见一面。可是,我没有勇气告诉高小姐,连告诉表哥、表姊的勇气也没有。我想,我确也没有很充分的理由告诉她们。

  后来,又一次我从高小姐那儿听来有关唐琪的家世:唐琪的父亲在世峙,位居要津,显赫一时,曾经担任过北洋军阀的高级幕僚。

  这一件消息,很刺伤我心。我深为惋惜,为甚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的父亲竟会是一个军阀政府的官吏呢?我对北洋军阀的憎恨是无法消除的,因为我的父亲就是为了去打倒这批家伙而牺牲的。为此,我对唐琪的印象突然打了折扣。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冲淡了我对她的亲切感。天呀,她竟是军阀政客的后代!

  不久高小姐又告诉大家:

  “我的姨丈(指唐琪的父亲)在世时,作威作福,抽鸦片,讨了三个小老婆,每天和姨母吵嘴。姨父死后第二天,三个小太太都携卷细软逃走;姨母一个人省吃俭用地把唐琪养大,真不容易——姨母也是享惯清福的人,艰辛的日子使她的身体渐渐不支,终于在唐琪初中毕业那年病死——”高小姐这一番话,重新使我恢复了一部分对于唐琪的同情。我冷静地想了一下:唐琪是无辜的,尽管她父亲是北洋政客,并且造了许多孽。只是,无论如何,我对唐琪的美好印象,再也不能如以前那么完整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身体里存留着父亲遗留给我的仇视军阀政客的血液,使我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种心理。

  又过了一年,另外有关唐祺的消息,经高家老太太传到我耳中,使我当初欲和唐琪一晤的意念,大为冲淡。从此,我几乎不再有想和唐琪一晤的心思了。

  四

  民国廿六年,表哥订婚后的第二年。那年表哥二十一岁,我十七岁,高小姐二十岁,表姊十八岁,唐琪十九岁。

  表哥高中毕业了,准备到北平去投考燕京大学,和高老太太谈起来,她很赞成。大概是因为提到了北平,使这位老太太联想到正在北平的外甥女唐琪。

  “唐琪这孩子可越来越不象话了,”高老太太一本正经地,向环绕在她膝前与周围的儿孙与晚辈——其中包括高小姐、高家两位少奶奶、高大少爷的几位小把戏、表哥、表姊、还有我,这么地说,“她当初要学护士,我压根儿就反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天天和男医生混在一起?尤其和一些素不相识的男病人打交道,更没有道理!又给人家按脉,又给人家抚头,又给人家打针,又给人家收床迭被,男女授受不亲呀,简直不成体统!唐琪不听我话,我叫她念高中将来念大学,她偏不肯,我说我负责她的学费,她反倒说我不了解她的内心。我怎么不了解?她要学时髦,学洋派,在外面玩野了,收不起心!果然前两个月出了笑话,她被派到医院去做什么实习,竟有一个住院的男病人跪在她面前向她求婚,碰巧被查房间的医生跟护士长推门进来看了个清清楚楚,马上便把她申斥一顿送叫学校管戒。好事不出门,丑事扬千里,不几天全北平大概都知道了这件新闻,听说有两家小报还大登她的照片,因为她爸爸当年在北平做官时很遭报馆记者们的怨恨。亏她不知害羞,还跑到天津来向我诉冤,我着实地教训了她一顿,她不但不认错,还跟我顶嘴!”

  高老太太越说越气,狠狠地抽了两口水烟袋,向我们大伙来了一圈扫视,应是表示要我们规规矩矩地用心听。她接着讲下去:

  “唐琪说,她因为心眼好、心肠热,对那个病人看护得特别周到、特别细心,想不到那个病人竟一下子跪在她面前求起婚来,并且是抱住她的大腿求婚的——亏她说得出口,竟还是一面哈哈地笑个不停,一面向我说的。可把我气坏啦!这不都是鬼话吗!女人要是规矩,男人死也不敢上前哪!怎么没有人向你们跪下求婚呢,”高老太太睁大眼睛瞪着高小姐、表姊、和她两位儿媳妇。于是,她们都按着嘴笑起来,这笑似乎表示了她们认为高老太太的话,有道理。

  “我劝她唯一的补救办法,是和那个男人结婚。”高老太太用纸捻儿再点燃了水烟袋,接着讲:“你们猜,唐琪这个小丫头说甚么?她竟说:‘姨妈,你怎么说起胡涂话来啦!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干甚么的?根本和他没有一星点儿爱情!’真荒唐!真可恨!越是不知道人家是干啥的,才越丢人哩,干脆嫁给了他,不是把丑都遮了吗?小报骂也好,人嘴巴讲也好;反正一男一女成了夫妻,谁也不能再批评了。我认为这是最开通、最十全十美的一种解决方法;她竟不知好歹,一点也不肯听,并且把嘴噘起三丈高,双手叉着腰,一扭一扭地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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