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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千秋_郑骁锋【完结】(43)

  突然,铿锵几声,曲声一变,侍立的小童觉得一股逼人的压力迎面而来,呼吸几为一顿。似有一阵风从弦上生起,那枝烛噗地灭了。琴音一声声变得涩重,每一声几乎都得楚材用全力发出——他的长须乱舞起来。楚材看到汨罗江掀起了滚滚的浊浪,水里蛟龙鼋鼍狂舞,不知有多少人落在水中,哀声动地,江流血污。

  一叶扁舟在波涛中逆浪而上!舟上,有人也是白须飘飘,高高卷着裤管,用力撑着篙,四下驱赶龙蛇,怒目圆睁,搜索着,呼喊着,救着一个个落水的人。

  他,是不是屈原见过的,高唱着《沧浪歌》的那位渔父?

  楚材面前,有一朵圣洁的白莲在烈焰里慢慢绽放。

  四处的喧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一弯冰冷锋利的残月,用逼人的寒光把无垠的大漠削成连绵起伏的银海。累累的蒙古包,如棋局一角小小一片。蒙古包间,篝火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

  所有人都屏低了气息静静听着,听着那从中书令帐里传出的琴声。

  第52节:歹朱——布衣天子的守国术(1)

  歹朱

  歹朱——布衣天子的守国术

  内心深处,朱元璋对于这匍匐在脚下的亿万生民,亿万和自己当年一样的蚁民,却都当作了亿万臆想中的对手——于是,黄袍加身后的朱元璋没有痛痛快快地舒口长气,与天下人狂欢休息,而是一夜夜在深宫中背着手咬着牙踱步,绞尽脑汁思索着永远守住朱家基业的计策。穷怕了的汉子对落在手里的任何东西:一只破碗一根竹杖,都看得比天大,死死抓住不放手——何况真是天大的天下!

  明洪武年间一个暮春的午后,南京紫禁城。

  奉天殿上,来自远方的僧人来复恭恭敬敬地匍匐着,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多年佛前跪拜的修为,来复并不觉得特别吃力。天气很好,天很蓝,有风——春风——如此深殿也时不时卷进一阵两阵,掀起两旁的帷幔,波浪一般。来复甚至还能闻到风中带来的一股油菜的清香——他记起了来京城后听到的那个传言,百姓们哄传,洪武皇帝政务之余竟然在宫里的空地上亲自侍弄了一些菜蔬。

  来复的动作规规矩矩,似乎连气都屏住了,可脑筋却转得飞速:他一遍遍在心里默诵着那首费了很大精力写成的颂扬圣上的诗,那首现在正被高高坐在龙椅上的洪武皇帝阅读欣赏的诗。他对自己这首诗很是满意,尤其是那几句:“金盘苏合来殊城,玉碗醍醐出上方;稠叠滥承天下赐,自惭无德颂陶唐”,真正是文辞典雅、富丽堂皇之极。来复简直要笑出声来,他似乎看到了御赐的袈裟、宝座,似乎看到了天下释子围着他顶礼膜拜,就像他现在这样……

  来复几乎要偷偷抬起头来,看看洪武皇帝欣喜满足的表情,尽管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圣上离自己远着呢,刚才进殿,他使足了老花的目力也只能看到远远的一团明黄。

  又是良久的寂静……

  忽然龙案上一声巨响,大殿的柱子好像歪了一歪——洪武皇帝猛地拍了一记震山河。来复几乎被震得跳了起来。洪武皇帝朱元璋一叠声大叫:“来人!来人!拉下去——斩了!”

  来复如遭雷击,瘫在地上,等他反应过来想喊几声冤时,几个如狼似虎的武士早就拖着他下了殿。他再也听不到朱元璋那几句咬着牙筋,一字字吐出的话,以至到了他的地藏王菩萨面前也答不上来是怎么掉了脑袋:

  “好个贼厮,居然敢千里迢迢赶来这里讥讽朕!‘殊’,这厮用‘殊’字,还不是骂朕是个歹朱吗?好个大胆的贼厮!”

  朱元璋就是朱元璋,就是比芸芸众生英明聪慧,就是能从普普通通的文字里发现凡人无法看出的东西:能从“殊”字看出“歹朱”;能从“作则垂宪”里看出骂他“作贼”;能从“藻饰太平”里看出是咒他朱家“早失太平”;“天下有道”其实是笑他“天下有盗”;“天生圣人”就是说圣人是天“僧”……

  于是一个个圣上重新诠释的文字,笔画里立刻长出了冰冷的锋刃,纵横撇捺,呼啸着向一个个拉长了的脖子狠狠砍去,淋漓的墨迹顿时汹涌成遍地的血污。

  对于朱元璋小题大做大兴文字狱,一般解释是他始终对张士诚取名一事不能释怀,怕也像张士诚那样上了当——有人告诉他张士诚被儒生骗了,用《孟子》里一句“士,诚小人也”,取了个名骂了半辈子小人,到死也不明白。从此看表章,果然拐弯抹角满纸是和尚贼盗,句句骂他。后来发展到连“光”“生”这等字眼都见不得了,总疑心别人说他光过头作过僧。

  骂歹朱,骂贼盗,确是该杀;骂和尚,也杀——

  是朱元璋真的不愿提到早年未发迹时卑微的身份、艰苦的经历吗?

  且不说朱元璋亲笔《皇陵碑》中对当年悲惨的流浪生涯的详细描写(并未回避曾出家为僧),只看看他的公文吧。从立为吴王开始到他生命最终,发布的诏令中好像很少不提到两个字:布衣。有关无关都要加进去:有时是淮右布衣,有时是淮西布衣,有时又变了江左布衣。“布衣”两字,简直成了他的口头禅(据吴晗《朱元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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