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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_夏芒【完结】(32)

  这就让田雨再次投生了。他发现自己被二十多只母鸡团团围绕,满地都是鸡屎、谷粒。这些母鸡吃饱喝足,有的在地上刨坑,有的在梳理身上的羽毛,一副窝里乐的模样。他往下看,自己也有一对鸡爪子,比它们的还大还粗,威风凛凛。

  “太上老君啊,我怎么变成了一只活公鸡!”

  田雨真是懊丧到了极点。目前的处境是,他根本不能驾驭自己的灵魂,灵魂在城堡里乱窜,碰到哪儿就往哪儿钻,不管是活物死物、看得见看不见、摸得着摸不着。现在只好静静地等它自己回到肉身里去。气愤难平的田雨,驾驭着公鸡的身体跳上一只只母鸡的背,狠狠地啄她们,用鸡类的语言叫骂:“让你们吃!让你们窝里乐!”母鸡们议论纷纷:一个平日里万般温柔的鸡郎君,怎么转眼间发起狂来。这事过去几年以后,有些老得下不出蛋的母鸡跟新来的童子鸡拉家常,还念叨说:那只金黄色大公鸡,本来是个万般温柔的鸡郎君,不知怎么突然发起疯来,把鸡圈闹得乌烟瘴气,被揪出去杀了。

  田雨的翅膀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揪牢,眼看明晃晃的菜刀向自己的喉咙逼过来,害怕得不得了。虽说杀了鸡他就又一次解脱了,可这玩意儿会疼的啊!他拼命喊叫,那个杀鸡的仆人才不管呢,开水都烧好了,把鸡一烫就可以拔毛了。他割开鸡脖子,鸡惨叫了一声,杀鸡匠愣了,因为他听见那是人的叫声:“是我!”

  可是鸡血已经从脖子上喷出来了。

  鸡说人话的事情迅速传开,桑夫人一听就知道是田雨,竟要跟杀鸡匠拼命,大家劝她:“鸡临死前就是这么叫的—‘哦—哦—’,别信那家伙胡扯。”杀鸡匠暗想:“我听得真切,最后那一声,分明是人话,不是鸡叫。”但他没敢说出口。说了还有什么用,鸡血都接了一碗了。

  桑夫人坚信田雨的小魂正忙着投胎,刚离开这只公鸡,不定会钻到哪只鸡肚子里,或者找六畜也未可知。她替若姜的在天之灵守着鸡笼子,没日没夜从每一只鸡身上寻找异象,捎带注意鸭子、鹅、孔雀、牛、羊、马的动静。城堡的夜空中飘荡着令人心碎的招魂曲:“魂兮归来!勿留异乡!魂兮归来!与娘同归!”百里冬和容氏大为震惊,向旁人打听,方知田鸢的弟弟丢了魂、公鸡临死说人话。他们赶来查看田雨的病状。见一屋子人,“不死草”正掰开田雨的牙,往里灌催吐的药。弄玉说:“都灌第五次了,什么也没吐出来。”

  万般无奈之下,百里冬请来了双头人。此人戴着黄绢踯躅而来,吓得满屋人退后三步,田鸢不胜惊讶:“我来城堡里快三年了,竟不知还有这么个人!”弄玉把老人搀扶到病床前。双头人透过黄绢笼子一看是田雨,长叹一声:“作孽呀!”小头小声埋怨他:“瞧你熬那点迷魂汤。”旁人没听见。双头人号完田雨的脉,又回去抓了一把谁也没见过的陈年药草,让“不死草”点燃来熏田雨,这么折腾了一宿,田雨还是没醒过来。

  桑夫人发现了异常情况—有一只母鸡整天趴在草堆里咕哝,死活不肯把地方让给别的鸡,一看就知道在孵蛋,她怀疑田雨投胎到鸡蛋里去了。上午,她迫不及待地掀开母鸡的屁股看,果然有一只蛋。她下定决心等到小鸡孵出来那一天,中午田鸢送饭来,她也没动一筷子,她稳稳当当、满怀希望地坐在鸡笼前,那只鸡刚跳出来吃东西,她就钻进鸡笼。蛋没有了。桑夫人在里面团团转,弄得母鸡们很不高兴,那只孵蛋鸡还耸起毛来啄她。她刚出去,母鸡又跳进草堆。第二天早晨它下了一颗新蛋,下午蛋又消失了。这事反复几次之后,桑夫人那濒临崩溃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有条有理的想法:

  “这只母鸡坐在鸡蛋上,鸡蛋就丢了;田雨碰过的东西,也会莫名其妙地丢。这说明什么?—这只鸡,它才是我的田雨!!!”

  她发誓一辈子不离开这只母鸡。人们纷纷替她想办法:“把这只鸡养一辈子吧。”“把这只鸡杀了吧,把血滴在田雨脑门上。”……她既没有力气离开这里,也不忍心杀鸡。找过孔雀的面条眼尖,看见母鸡在草堆里乱扭,就说:“那只鸡不太对劲。”大家问:“快说,怎么不对劲?”面条二话不说,钻进鸡笼子看,过一会儿,他出来宣布:“它在吃自己的蛋!连蛋壳都吃下去了!”

  原来蛋是被它吃掉的,不是被它莫名其妙弄丢的。

  这件事无情地证明母鸡不是田雨。那么田雨在哪儿呢?那几天,他曾变成风,刮过刚刚发绿的柳树枝条,力图发出人声,但极其微弱;曾变成尘土撒在桑夫人眼睛里使她清醒,却被她的泪水冲了出来;他曾进入一窝蚂蚁的集体灵魂并诱使它们在大树根底下排列成“我乃田雨”四个字,偏偏这地方人迹罕至;也曾进入一粒米,等待桑夫人吃下去,在她肚子里重新孕育并出生,让她变成自己真正的母亲,可惜她不动筷子。总而言之他想尽办法提醒大家,都无济于事。

  后来他干脆听天由命了。对他自己来说,脱离肉身的感觉是很好的,在冥冥黑暗中,他来了,周围的一切因他而耀眼,这时他变成了火,心中荡漾着豪情。他被人举着,在半空中移动。鸡舍的木栏被它照亮,空地上坐着一个痴心不改的娘,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找不到田雨就去找若姜的毒誓;而若姜的催眠曲随着夜风飘来,伴着木鸢时期的种种呓语;这团火无可奈何地笑着,继续移动,把抖动的光芒投射在黄土墙和窗户上,那里还悬挂着去年端午节的一缕干枯的艾草;它照亮门槛,听见城堡女主人悲天悯人的叹息;在招魂草缭绕的熏烟中,目睹一具被人遗忘的躯体,母鸡或鸡蛋已经取代了它存在的意义。他也曾变成记时的沙漏,体验身不由己随时间耗尽的恐慌,以十一岁少年不可能拥有的智慧,理解了生命的短促。在魂游期间,他既是田雨又不是田雨,既是今天也是将来。这种感觉在他清醒后变得模模糊糊难以描述。当他呻吟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想到今年夏天他就满十二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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