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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深处_郝景芳【完结】(20)

  老师说着,浓密的眉毛压低眼中的表情。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转过头来,看看我的反应。老师的眼睛里写着他没说出的话。我忽然觉得老师并不是天然地生活在理论的空中楼阁中,而是对周遭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他故意进入另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与老师分别后,我飞了很多地方。在每次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我总会俯瞰地面,看每一个星罗棋布的城市与乡村,看这些相似又不同的人类的居所。人活在大地上,充满劳绩,却诗意地栖居。这话说得太抒情。人往往是带着睡意栖居的,醒来也仍在睡。当梦魇来临被惊醒之后,人们用自我催眠的办法继续睡去。睡去比醒来好过得多,睡去之后,生活的一切都可以容忍。惊恐可以容忍,屈服可以容忍,限制的自由也可以容忍。

  我不知道大地上有多少人每天为了未来担忧。视线以下,平原还是平原,草地还是草地,宁静的乡村还是有着红顶的小房子。乍看起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如果忘记头顶的月亮,似乎现在的生活和五年前也没什么不同。这是和历史相比多么不同的一种境遇。人类第一次作为整体感到薄弱。以往的所有冲突都是一部分人强过另一部分人,只有这次是所有人同样薄弱。作为强国的一些国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衰弱,曾经一度很难适应。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些以为永存的英雄主义气质不见了,牺牲和为自由而战的民族气质也可以随着溃败消散。这多么动摇人心。可没有办法。被征服的民族分歧多过团结。爱国主义早已被诟病,此时的“爱球主义”则更像一场笑话。武力抵抗变成零星的火花,人们撤回到自己在角落里安全的房子,城市和公路在沉默中维持着原有的样子。

  云下的世界仍然运转。如果不想到某种自由,似乎可以一直这么继续下去,直到习惯。这有什么不好呢,吃还能吃,睡还能睡,艺术灌输甚至比以前还多。只要承认他们对人类的统治,一切就能继续。而承认对一般人生活又有多大影响呢?钢铁人只是要一些资源和矿产,要地球的屈服,要绝对的权威。如果能顺从,永远不挑战,永远承认他们的地位,那就一切都没问题,像以前一样幸福,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

  只是自由又是什么东西呢?

  伦敦是我的第六站。在这之前我到了北美和欧洲大陆。进展并不顺利,这我也能想到。一方面不能把这计划告诉太多人,另一方面在我们接触的乐手中间,同意的比率非常之低。我不知道我要有多久才能凑齐一个乐队。

  在伦敦南岸步行区,我见到了阿玖。

  阿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尽管我们已经三年没见。头发烫卷了,戴了项链,除此之外的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脸庞隐在长长的刘海下,仿佛瘦了一点。她穿了浅红裙子和一件灰色长大衣。在细雨刚停的石板路上,她的靴子发出有规律的咔哒声,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只有靴子的声音像我们心里悄然转动的钟表。

  阿玖对老师的计划同样感到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就立刻答应了。这让我略略感到惊讶。我又重申了一遍计划的困难和风险性,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没有收回许诺。我心里有一丝感激和微微的暖意。

  “你现在还好吧?”我问她。

  “还可以。”

  “还在上次你跟我说的乐团?”

  “不了,”她摇摇头,“中间换过一个乐团,但现在哪个乐团也不在了。”

  “为什么?”

  “乐团解散了。”她看着夕阳中的泰晤士河,说得有一点迟疑,“然后……大部分团员,被接到了香格里拉。”

  “也被接走了?”

  阿玖刷地转头看着我:“也?难道咱们团也被接去了?”

  “哦,不是。”我连忙解释,“是一个朋友。他们研究所的科学家都被接走了。”

  “哦,那正常,那太正常了。伦敦也接走了不少人。”

  我不知道还说什么好,这局面让人觉得无比荒凉。荒凉得让我们仿佛共患难。

  “那么……”我犹豫了一下,“你没走?”

  阿玖摇摇头。

  “听说,他们对乐团的待遇和照顾很好?”

  阿玖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感情:“是,好极了。”

  “那你为什么……”我说了一半,又顿住了。

  阿玖的脸对着泰晤士河,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乎平静得无言,但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变得怆然:“阿君,要是别人这么问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连你也会这么问我?”

  我一瞬间失语了,心里翻滚着几年的感觉。阿玖的脸在夕阳中被勾勒出金边,边角头发微微飞扬,像金色的纤细的水草。她的眼睛因为湿润而显得很亮,眼泪绕着眼眶打转,最后也没有落下来。远处的伦敦塔桥有断裂的栏杆,剥落的蓝色露出大面积的灰黑。金色的河水一丝一丝暗淡下去。我们面对面站着,良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阿玖说累了,想去坐坐,我们就来到皇家节日大厅剧院门口,在长凳上坐下。四周人很少,我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有许多卖艺的艺人和玩新概念车的孩子,但现在显得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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