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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美学史_朱光潜【完结】(26)

  在构思情节和用恰当的语言把它表现出来之中,诗人应尽量把所写的情景摆在眼前,把它看得活灵活现,恍如身历其境。这样他才会看出哪些才是妥当的,不至于把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忽略过去。

  从这番话以及从上述强调内在逻辑与有机整体的那些话看,我们可以说,亚理斯多德对于希腊人所习用的“摹仿”’一词理解得比柏拉图远较深刻:它不是被动地抄袭,而是要发挥诗人的刨造性和主观能动性,不是反映浮面的现象,而是揭示本质与内在联系,这种文艺思想基本上是符合现实主义的。

  三 文艺的心理基础和社会功用

  在文艺功用问题上,亚理斯多德也比柏拉图前进了一大步。分别在于伦理理想。依柏拉图,理想的人格要能使理智处在绝对统治的地位,理智以外的一切心理功能例如本能,情感,欲望等等,都被视为人性中“卑劣的部分”,都应该毫不留情地压抑下去。文艺正是要投合人性中这些“卑劣的部分”来产生快感,所以对于人的影响是坏的。这显然是摧残人性中大部分的潜能来片面地伸张理智的看法。亚理斯多德的看法却与此相反。他的理想的人格是全面和谐发展的人格。本能,情感,欲望之类心理功能既是人性中所固有的,就有要求满足的权利;给它们以适当的满足,对性格就会发生健康的影响。就是从这种伦理思想出发,他对诗和艺术进行辩护:文艺满足人的一些自然要求,因而使人得到健康的发展,所以它对于社会是有益的。他在《诗学》第四章里首先就替文艺找心理根源,这其实也就是替文艺找辩护的理由:

  一般的说,诗的起源大概有两个原因,每个原因都伏根于人类天性。首先摹仿就是人的一种自然倾向,从小孩时就显出。人之所以不同于其它动物,就在于人在有生命的东西之中是最善于摹仿的。人一开始学习,就通过摹仿。每个人都天然地从摹仿出来的东西得到快感。这一点可以从这样一种经验事实得到证明:事物本身原来使我们看到就起痛感的,在经过忠实描绘之后,在艺术作品中却可以使我们看到就起快感,例如最讨人嫌的动物和死尸的形象。原因就在于学习能使人得到最大的快感,这不仅对于哲学家是如此,对于一般人也是如此,尽管一般人在这方面的能力是比较薄弱些。因此,人们看到逼肖原物的形象而感到欣喜,就由于在看的时候,他们同时也在学习,在领会事物的意义,例如指着所描写的人说:“那就是某某人。”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见过原人或原物,他看到这种形象所得到的快感就不是由于摹仿,而是由于处理技巧,着色以及类似的原因,因为不仅摹仿出于人类天性,和谐与节奏的感觉也是如此,诗的音律也是一种节奏。人们从这种天生资禀出发,经过逐步练习,逐步进展,就会终于由他们原来的“顺口溜”发展成为诗歌。

  这里亚理斯多德指出文艺的两种心理根源:一种是摹仿本能,摹仿也是学习的一种方式,使人从客观事物获得知识,所以能产生快感;另一种是爱好节奏与和谐的天性,摹仿出来的东西如果见出节奏与和谐,也就能产生快感。第一种是有关内容的,把摹仿和学习联系起来,这也就肯定了文艺反映现实的认识作用。第二种是有关形式的,和谐与节奏即属于上文所说的“处理技巧,着色以及类似的原因”。为着分析方便,亚理斯多德把内容和形式分开来看,其实文艺是同时具有摹仿本能与节奏和谐的感觉两种心理根源,内容与形式是分不开的。资产阶级的学者有人认为亚理斯多德在这里承认单纯形式因素的独立存在,那是错误的。

  欧洲文艺界有一个长久争辩的问题:文艺的目的是什么?快感,教益,还是快感兼教益?三种答案都各有很多的拥护者。柏拉图是片面强调教益而力图扼杀快感的。亚理斯多德是最早的一个替快感辩护的哲学家。从《诗学》里许多提到快感的地方看,人们容易猜想亚理斯多德好像肯定文艺目的就专在产生快感,事实上有许多资产阶级学者就采取这样的看法。例如《诗学》的英译者布乔尔(Biitcher)就说:“亚理斯多德对于诗的评断都根据审美的和逻辑的理由,并不直接考虑到伦理的目的或倾向。”“他是第一个设法把美学理论和伦理理论分开的人。他一贯地主张诗的目的就是一种文雅的快感。”(9)阿特铿斯(Atkins)也说:“亚理斯多德像是把美感的目的和道德的目的分开,认为前者是基本的,后者是附带的。”“代替这一切(指作者先已提到的“根据现实标准和道德标准所作的破坏性的短见的批评”——引者),亚里斯多德提供了一些更合理更有效的方法,特别指出审美的标准是唯一的标准,文学判断的真正基础就在于艺术的要求和标准。”“他的判断完全根据审美的理由。”(10)

  事实是否果真如此呢?资产阶级学者们的根据是《诗学》第二十五章里所说的这样一句话:“正确性在诗里和在政治里不相同,正如它在诗里和在任何其它艺术里不相同一样”(布乔尔在他的英译里把“正确性”译成“正确的标准”)。其实亚理斯多德在这里至多不过说艺术标准和政治标准(包括伦理标准)不完全是一回事,井没有说二者不可统一或互相排斥。作为一个逻辑学者,他要在不同事物中找出不同所在,以便见出每种事物的特质,他要在诗和政治之中见出分别。正如他要在诗和其它艺术之中见出分别一样。他指出了悲剧和史诗的不同,但是这并不曾妨碍他肯定悲剧和史诗的基本一致性。同理,他指出了艺术标准和政治标准的不同,但是这也不能就使人得出二者互不相容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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