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的现实。”谢维克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他看着奥伊伊，说道：“物理学家说出这个词显得很怪异。”
“一点也不怪。政客和物理学家应对的都是事实、都是真实的作用力、世界的基本法则。”
“你们用以保护自身财富那些微不足道的‘法则’、你们这些枪炮的‘作用力’，你居然将这些跟墒法则以及重力的作用力相提并论?我原来真是高估你的智商了，迪麦里!”
奥伊伊在对方的轻蔑和雷霆大作面前退缩了。他没再说什么，谢维克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不过这一幕奥伊伊是永远也忘不了了，它已经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中。这是他此生最为羞辱的时刻。假使如此轻易便将他震住的只是那个深受蛊惑、一根筋的乌托邦主义者谢维克，那么这也就只是一时的羞辱;可是如果是那个物理学家谢维克、是那个他身不由己要去喜爱要去仰慕的人——因此他也希望能得到对方的尊重，似乎这种尊重比起他现在能从别处得到的尊重级别都要高——如果鄙视他的是这个谢维克，那么这种羞辱就是无法容忍的，他得把它藏起来，在他的余生里都要把它锁进心灵深处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
谢维克面临的有些问题也因本比利革命而趋于严重了：尤其是如何保持缄默这个问题。
对他来说，不信任身边的人是很难的一件事情。养育他的那种文化一直都在提倡并倚赖于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互助。他同那种文化在有些方面是格格不入，但现在的这种文化他也同样无法接受。有生以来一直伴随着他的那个习惯现在还在：他总是习惯于认为人人都是乐于助人的。他总是很信任他们。
可是齐弗伊李斯克曾经警告过他，虽然他努力要将其抛诸脑后，却还是会不时地回想起来。他自己的感觉和直觉又进一步证实了这些警告的正确性。无论情愿与否，他都得学着怀疑他人。他必须保持安静。他必须将自己所有的东西保留着，保留着跟他们做交易的本钱。
这段日子以来，他说话很少，写东西也很少。他的办公桌上乱糟糟堆满了无关紧要的文件;很少的一点真正有用的笔记总是随身携带，就放在那些乌拉斯式样服装众多口袋中的一个当中。每次在离开办公室之前，他都要把电脑里的东西清除掉。他心中有数，自己离统一时间理论已经近在咫尺了，这个理论是伊奥人梦寐以求的，为了他们的航天事业，也为了他们的声望。同时他也知道，最后的成果现在并未达到，也许一直都不能达到。这两点他都从来没跟别人明确地提起过。
在离开阿纳瑞斯之前，他以为一切已经尽在掌握。他已经得出那些等式了。萨布尔知道这一点，所以想要跟他和解，想要给他荣誉，希望在成果发表之后自己也能分享一些荣誉。他拒绝了萨布尔，不过这也并不是一个很高的姿态。真正的高姿态是，把这一理论交给他们自主协会的出版社去发表，可是他也没有那样做。他还不能肯定它已经达到了可以发表的程度。有些东西不是很对，需要再稍加修正调整。他已经在这上头花了十年时间了，再多费一点点工夫也没啥坏处，他可以将它打磨到极其完美的程度。
那个不太对的小小地方，越深究起来似乎错得越厉害。先是推理上的一个小漏洞，然后是一个大的漏洞，然后是这个理论基础上的缺陷……离开阿纳瑞斯的前夜，他把所有跟这一理论有关的文件全部烧毁了。他是空着手来到乌拉斯的。整整半年来，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一直在欺骗他们。
还是说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很有可能，整个统一时间理论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实现的虚幻目标。或者即便因果物理同共时物理有一天能统一归结到一个综合理论中来，那么很有可能实现这一点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他已经奋斗了十年，却还没有能够实现这个目标。数学家和物理学家都是脑力上的运动员，他们的伟大成就都是在年轻时获得的。更有可能的一点是——也许已经发生了——他这个人已经才思枯竭，已经彻底完蛋了。
他很清楚地记得，以前在他有最佳创造之前，也有过同样的情绪低落、挫败感强烈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老是试图拿这一点来鼓励自己，于是又为自己的天真恼怒不已。对一名时间物理学家而言，用因果顺序来解释时间顺序是一件相当愚蠢的事情。难道他已经老了吗?他不如还是安下心来，去思考那个虽然微不足道却很实际的任务：将时间间隔的概念再精炼一下。这个对别人也许还会有点用处。
可是即便是在这个问题上，在跟其他物理学家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感觉到自己是有所保留的。他们也都感觉到了。
他穿过校园，向教室走去。树木已经萌生了新叶，鸟儿在树丛间欢唱。整个冬天，他都没有听见他们的歌声的，现在他们又开始高歌了。甜美的乐声从他们嘴里源源地涌出：啾啾，唧啾，这是我的财产，这是我的土地，它们属于我，属于我。
谢维克在树下呆了一分钟，聆听他们的鸣唱。
然后他转身走入一旁的小径，从另外一个方向穿过校园，去了火车站，搭一趟早班火车去了尼奥埃希拉。在这个该死的星球上，那里会有一扇门是敞开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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