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尔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是一套带茶碟的茶杯。他突然止住了脚步，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心领神会。
“不用拿了，艾弗尔。他不——他不想喝这杯巧克力了。现在你可以把它喝了。”
“好的，先生。”
“听着，我不想接待任何访客，我要安静一会儿。你可以帮我挡住他们吗?”
“这个很容易，先生。有谁要特别关注吗?”
“对，特别是他，其他人也行。就说我在工作。”
“听到你在工作他会很高兴的，先生。”艾弗尔说，他先是满脸恨意，随后又带上了敬重和亲密的表情，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没有人能够过我这关。”最后他说话的口气又回到了适宜的尺度，“谢谢您，先生，祝您有一个愉快的上午。”
在食物和肾上腺素的共同作用下，谢维克不再觉得麻痹了。他在房间里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他想要有所行动。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却一事无成，只是像个傻瓜一样任人摆布。是时候做点什么了。
呃，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研究物理。为了以自己的才能来宣告，任何社会的任何个人都有这样的权利：工作的权利、通过工作自立的权利、跟所有愿意的人分享成果的权利。这样的权利属于每一位奥多主义者、属于每一个人。
没错，这些好心的、对他呵护备至的主人让他工作，让他在工作时衣食无忧。问题是出在了第三步。不过他自己也还没有到达这一步。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他自己还没有的东西，自然也就无法跟他人分享。
他走回到书桌边坐下，从自己身上那条合体时髦的裤子上那个最难掏、最不常用的裤兜里掏出了两片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将纸摊开，看着上头的内容。他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萨布尔了：在破纸头上写很小的字，总是使用缩写。现在他明白萨布尔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他是一个占有欲强、鬼鬼祟祟的人。那样的行为在阿纳瑞斯被视为变态，在乌拉斯却是合情合理的。
谢维克又一次一动不动地坐着，低着头，研究着那两张小纸片，上头记着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想到的统一时间理论的关键要点。
接下来的三天里，他基本上就是坐在书桌面前，看着那两张纸片。
不时地，他会起身在屋里走动一下，写下一点什么，用一下桌上的电脑，叫艾弗尔给自己拿点吃的，要么就是躺下睡觉。然后他又会坐回到书桌边上。
第三天的晚上，他换了一个地方，坐到了壁炉边的大理石椅子上。他来到这间屋子——这所条件宜人的监狱——的第一个晚上，就是坐在这里的。此后有客人来访时，他通常也都会在这里就座。现在并没有访客，不过他正在想着赛奥?帕伊这个人。
跟所有追名逐利者一样，帕伊也是出奇地目光短浅。他的头脑很浅薄很畸形，没有深度、感情和想象。他的头脑说白了就是一个粗糙简陋的器具，但其中也确实存在潜质，虽然畸形，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帕伊是一位非常机智的物理学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在物理学方面很有机智。他没有做出什么原创性的成果，但是他的投机、他对于利益的敏锐感觉，一次次地将他引导到了最具前途的领域。他有一种本领，能够判断出应该向着哪个方向努力，这一点本领谢维克也有。谢维克尊敬他们共有的这种本领，因为对于科学家来说，这是极其重要的一种特质。正是帕伊给了谢维克译自地球的那本书，书中的内容是一些关于相对论的专题论文，其中的观点最近正逐渐地为他所接受。有没有这种可能，他来乌拉斯仅仅是为了遇见赛奥?帕伊这个敌人?也许他一直就在寻觅这个人，知道自己能从这个敌人身上得到他的兄弟和朋友无法给予的东西、任何一个阿纳瑞斯人都无法给予的东西：外星人的知识：新闻……
他把帕伊抛到一边，开始去想那本书。他还无法说清楚，究竟是什么让他为这本书如此地激动。毕竟，其中绝大多数跟物理学相关的东西都已经过时了;研究方法很繁琐;书里的外星立场有时候也很难令人苟同。地球人曾经是知识帝国主义者，满心嫉妒地建起了一道又一道围墙。即便是这一理论的创造者爱因斯坦，也迫于无奈给出了这样的说明：他的物理理论只与纯粹的物理有关，并不含有任何形而上学、哲学或伦理学隐喻。这一点当然是最明白不过的，可他还是使用了数字——正如贵族科学院最早的那些创始人所说——“无可辩驳的数字”，而数字是理性与感性、精神与物质之间的桥梁。这样一来，他实际上就在自己的理论中引入了数学，后者居于一切学科之先，是一切学科的基础。爱因斯坦也知道这一点：带着一种可爱的警惕，他承认，他相信自己的物理学理论的确反映了事实。
陌生而又熟悉：这位地球人思想上的每一步推演都给谢维克以这样的感觉，不停地吸引着他。此外，他还有一种心有戚戚的感觉：因为爱因斯坦跟他一样，也一直在追寻一个统一场理论。他已经将重力归结为时空几何体的一种作用，还一直努力要将电磁作用也涵盖进来。他没有成功。在他的有生之年以及他辞世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他那个世界的物理学家们背离了他那些没有结果的努力，致力于研究宏大的量子不相干理论，因为这样的研究在技术层面能有高产出。他们太过关注理论研究的技术层面，最终走入了死胡同，人类的想象力由此遭到了灾难性的失败。不过他们最初的直觉却是很正确的：他们在不确定性研究方面取得了进展，那种不确定性是老爱因斯坦所拒绝接受的。他的这种拒绝也同样是正确的——从长期看来，只不过当时他没有可以证明这一点的工具：萨伊巴变量、无限速率理论以及综合原因理论。按照西蒂安物理学，他心目中的那个统一场是存在的，但它存在的前提也许是他不愿意接受的，因为他那些伟大理论的基础就是：光速是速度的极限。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都很美很正确，经历了这么多个世纪之后也仍然很有用。然而，这两个理论的依据却是一个无法证明的假设。不仅如此，这个假设在某些条件下是可以证伪的，已经有人这么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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