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还有王安石,也只有王安石才能让宰相们的盘算给打破。即使有了王安石的辅佐,蒲宗孟也并不认为天子有一星半点翻盘的可能,但王安石足以让一潭死水的朝堂突起波澜,给蒲宗孟一个最好的表现机会。
不止一人如蒲宗孟一样期待王安石的怒火,只有乱起来的朝堂,才能多空出些位置。在下面的猴子,总是希望上面能看到的红屁股越少越好,而王安石就是那个能把大树上的猴子摇下来的巨人。
如果王安石沉默,眼下这个稳定得如同山岩的宰辅议政体系,可就会让人绝望地继续保持下去了。
不过朝会的节奏,不会为这些期待所改变。
太后驾临,接下来自然是宰相率百官参拜。
王安石虽然是侍中,品级远在现任的三位宰相之前,但按照朝堂仪规,现任的宰相地位在所有臣僚之上。卸任的宰相也罢,亲王也罢,都压不到礼绝百僚的在任宰相之前。
因而文官班列,苏颂作为平章军国重事当仁不让,站在王安石的前面。不过章惇和韩冈虽为宰相,却都是后生晚辈,没有抢在王安石前头的意思,主动谦让下,让王安石排在了第二。
太后上座,苏颂自无犹豫,一如既往,当先领众拜倒于殿廷。
苏颂无视天子的缺席,这并不出人意料,但王安石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朝臣们惊骇莫名。
众目睽睽之下,王安石紧随苏颂,向着殿廷之上俯首行礼。
那是再标准不过的拜礼,在朝堂上几近五十年,王安石现在身上穿着的衣服或许能找到油渍污迹,但仪态举止则绝对是完美得毫无瑕疵。
但他怎么会行礼,他怎么能行礼?
如果不是在朝会之上,如果不是殿中数以百计的政治动物早已习惯了收敛自己的情绪,王安石现在的举动,肯定会惹起一片哗然。
多少朝臣因为过于关注王安石而慢了一步才警醒过来。
别人能改弦更张,但拗相公不应该;别人能放弃皇帝,但皇后外公不应该;别人能与宰相同进共退,但新学之宗不应该。
那是谁啊?
蒲宗孟迷惑地睁大眼睛,觉得自己老花的程度好像又严重了许多。
现在拜倒于地的那一位,根本就不是他印象中的侍中兼河东节度使、观文殿大学士、楚国公王安石。
当年的那位认定了一件事,就死活不肯低头的拗相公,到底去了哪里?
一直都在关注着王安石的王安礼,虽不会觉得苏颂身后的是另外一个人,但他对自家兄长的举动惊讶更甚,拜倒行礼时更是比前后本已惊愣的同僚还要慢上了半拍。
感觉到了殿中侍御史刺在背后的视线,王安礼匆匆忙忙赶上大部队的行动。只是在起拜之间,头脑还是一阵乱,最后起身的时候,脚下一滑,虽然没栽倒,可还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浑浑噩噩地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笏板,王安礼已经无暇顾及明天就要落在头上的弹章了。
王安礼当初得知王安石要跟皇帝结亲时,就十二分的不满,差点就要跟兄长闹翻。此番王安石上京,王安礼就估计他是来为孙女婿撑腰的。
到底要如何在太后和宰相面前表现出自己与王安石截然不同的立场,同时还要在皇帝心里留个几分人情,以便万一皇帝胜了太后、宰辅时,还能依靠外戚的身份脱灾免难,这让王安礼很是伤了一番脑筋。
他可是从来没想过,王安石会站在太后的一边。
王安礼实在弄不懂自己的兄长在想什么,既然今日能决定支持太后、宰辅,那之前把孙女嫁给皇帝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要悔婚?可太后废帝本就理屈,只是为了搪塞人言,也绝不会同意王安石悔婚。
要说突发变故,让王安石不得不低头,说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以王安礼对王安石的了解,他的三哥根本不可能服软,拗相公这个外号可不是白叫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看见王安石低头俯首,向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三位宰相领头,议政重臣鼎力支持,加上自己在后做靠山,换个皇帝都没问题。
唯有王安石最难办,这是块硬骨头,而且是死硬的。
其人在江宁,但声望遍及天下,一个不好,就会天下大乱。
这样的危险人物,与其放在地方成为祸乱之源,不如请回京师看着。
这是几位宰辅共同的意见。没了王安石,即使有文彦博、冯京、吕惠卿等一众致仕元老、前度宰臣在外,也掀不起风浪来。
王安石上京甚至可以说是政事堂主动引导的结果,韩冈也主动担负起说服王安石的重任。他现在也的确说服了王安石——尽管只是勉强说服。
放下心中重担,千百倍的疲倦便如潮水般涌来,头脑中针扎一般的疼痛也跟着一起泛起,忍不住几声叫痛。
“太后,太后!”
侍立在旁的亲信内侍忙抢上前来,低声急叫。
向太后休养多日才能够勉强上朝,虚弱的身体情况,谁也不能保证她能坚持到最后。
“没事,就快了。”
向太后低声说,身后的宫女也忙上来帮着按摩着头部。
按摩了几下,待疼痛稍减,向太后就立刻重新坐正身子,俯视拜礼已毕重新归班朝臣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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