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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_唐浩明【完结】(40)

  张之万戚然说:“你远在京师,自然不能回去。古稀孝子送九秩老母,无论生者还是逝者,都已无遗憾了。”

  张之洞点头说:“大伯母福大寿大,不仅是我们张氏家族的母仪,且足以表率乡邦,垂范后昆。”

  张之万说:“老母临终时,格外挂牵在外边做官的你和滋轩。说为国家办事不容易,要你们两郎舅自己多多保重。滋轩近来如何?他很长时间没有给我来信了。”、

  滋轩是张之洞三姐夫鹿传霖的表字。张之洞有六兄弟八姐妹,鹿传霖是他的三姐夫。

  鹿传霖是直隶定兴人。父亲鹿丕宗在贵州都匀府做知府时,张之洞的父亲正在兴义府做知府,二人既是同乡,又同为一郡之守,故成为好友,进而结为儿女亲家。那一年苗民闹事,攻破都匀,鹿丕宗夫妇同时被杀。二十岁的举人鹿传霖冲出城外,搬来官兵,收复都匀,由此声名大震。后来,鹿传霖投奔正在安徽与捻军作战的钦差大臣胜保。同治元年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散馆后没有留翰林院,而是改放广西知县。这种资历有个名称,叫做老虎班。

  原来,通常的进士放知县,需要等候一段时期,待有缺出之后,才能补缺成为正式的县令。庶吉士散馆改放地方,不须等候,立马上任。这就叫“老虎班”。虎为百兽之王,兽类都怕它让它,庶吉士下来的县令,候补的进士们都得让它,就像百兽让虎一样。这可能就是“老虎班”一词的来历。

  鹿传霖有着一般书生所没有的胆气,又有军旅生涯的经历,故而在平息地方骚乱,维持社会秩序方面,便远不是通常的县令所可比拟的。这些年来战乱频仍,各地均不太平,正是鹿传霖施展才干的好时机。于是,他便因此步步高升,官运亨通,由县令而知府而道员,去年又升为福建按察使,已做到负责一省刑名治安的高级官员了。比起这个能干的姐夫来,只小两岁晚一年通籍的舅子,便要显得迁升慢了。在仕途上,功成名就的堂兄和干练通达的姐夫,常常是张之洞的鞭策。

  “上个月收到滋轩的一封信。他在福建过得很好,家眷也都平安,年底第二个媳妇将过门。”

  张之洞正想问一问几个住在南皮的远亲的近况,桑先生走了进来,对张之万说:“青帅,酒菜已在清风轩里摆好了。”

  “好。”张之万起身,对堂弟说,“香涛,我们过去吃饭。”

  走进清风轩,只见古雅的八仙桌上只摆着两双筷子。张之万指着仅有的两张靠背椅说:“今天这顿饭只有我们兄弟俩,我们慢慢地边吃边聊。”

  张之洞正要将东乡的事情好好跟堂兄说一说,又要细细地打听一下堂兄和醇王的这次不寻常的会晤,如此安排真是太好了。

  兄弟俩坐定,喝了一口酒后,张之洞问:“老哥,这位桑先生是个什么人?是跟你从南皮进京的,还是本就住在京师?”

  张之万摇摇头:“既不是从南皮跟我来的,也不是住在京师的,他是应我的邀请,昨天从隐居地燕山脚下古北口来贤良寺与我相见的。”

  隐居、燕山、古北口,与机警、干练、洒脱交织在一起,立即在张之洞的脑子里组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景。他对这位桑先生有着一股少有的浓厚兴趣。

  “这是个什么人,您一进京,便把他从隐居地召来相见?”

  “说来话长了。”张之万微微一笑。“同治九年,我在江苏做巡抚。有次在苏州织造春熙府上做客,见他的客厅里悬挂着一幅中堂,画的是嵩山绝顶图。莽莽苍苍,气象万千,甚得山水之奥妙。我自认为画山水四十多年了,尚画不出此画的气概来。便问春熙,此画是谁人所作。春熙说,这画是朋友送的,据说画画的人就寄居在虎丘。大人若是喜欢,明天就派人去虎丘,叫他画一幅更好的送给大人。我走到画前,再仔细端详着这幅嵩山绝顶图,愈看愈觉得手笔不凡,便对春熙说,此人不能召唤,不要你派人去叫,得用轿子把他接到巡抚衙门里来。春熙说,一个穷卖画的,也值得中丞用轿子去接吗?他哪里受得起这个礼遇,多给他几两银子好啦。香涛,你听听,这就是旗人的口气!”

  “又是一个焚琴煮鹤的俗吏!”张之洞冷笑道。

  张之洞这句话有一个典故。明代苏州有个大画家沈周,名重一时。有次苏州知府要找一个画画的人,左右推荐沈周。知府发朱票传唤沈周,并命他立即在走廊上作画。沈周对知府的无礼甚是恼火,便挥笔画了一张《焚琴煮鹤图》。知府不知沈周在讥讽他不懂艺术,居然把画挂了出来,引来苏州文士们一片讪笑。

  “香涛,大家都说你做诗用典确切,你这顺手牵来的典故真是切得太准了。”

  同是发生在苏州的故事,同是官家对民间艺人的恶劣态度,相似之处,如同翻版。张之万对堂弟的腹笥功夫由衷佩服。

  张之洞笑了笑,没有答话。

  “第二天,我把自用的绿呢大轿派出去,从虎丘接来这位画师,他就是这个桑先生桑治平,表字仲子。那年他三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张之万满脸喜悦地说下去,“我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的话,发觉他不仅精于绘事,而且有着满腹经济之学,心中诧异:这样一个难得的人才,怎么会寄居虎丘古寺,靠卖画谋生?我问他,他只简单地说了两句:十年前遭遇一场大变故,事业毁灭了,从此便四海为家,以鬻画谋食。我问他收入丰厚不丰厚。他苦笑着说,看画者多,买画者少,收入菲薄,聊以度日而已。我便对他说,我爱画画,极愿与你交个朋友,你间或也可帮我做点衙门里的事;若不嫌弃的话,你就留在我这儿,我给你月支一份薪水如何?桑治平说,中丞大人对我如此器重,不容我不答应,只是做不了什么事,很觉惭愧。我笑着说,即使什么事都不做,一个月画一幅画送给衙门也好呀!就这样,桑治平留下了。后来我到福州,他也跟着去了。他果然每个月送幅画给我,说是顶薪水。其实,他帮过我很多忙,出过不少好主意。同治十二年,我辞官回南皮。桑治平说,我又要闯荡江湖了,但我会永远与您保持联系。第二年他来信告诉我,已在古北口成家落户。香涛,我对你说了这么多,是想介绍他与你认识。据我的观察,此人不是一般的人,你今后可以和他做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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