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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堂等你_裘山山【完结】(32)

  欧木凯想也没想,就告诉姐姐他要回家。他怎么能不回家?他必须回去最后一次见见父亲。对他来说,父亲不仅仅是父亲,还是曾经的上级,还是心中的偶像;对父亲来说,他也不仅仅是儿子,还是相知的同僚,还是未来的希望。

  而且,由于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放弃了去年的探亲。也就是说,他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了,两年没见到父母了。本来他是想春节的时候无论如何回去一次。但偏偏在这个时候。

  放下电话时,欧木凯发现自己的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他一言不发地拔下针头,交给紧跟着他跑出来的医生,一句话也不说,就以最快的速度穿过操场,向团部后面那座大山走去。

  2006-8-5 14:29 夏日芳草

  [align=center]我在天堂等你 第四章(2)[/align]

  一直到他穿过操场不见了,医生才回过神来。但他不敢去追,他太了解他们团长的脾气了。

  欧木凯大踏步地走,一路上有下级军官向他敬礼,他像没看见一样只顾往前走。这些下级军官们感到很意外,他们的团长怎么啦?他们的团长匆匆地往前走,只想尽快地爬上山去,尽快地站到那块石头上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泪水。除了大山,大山是他的知己。他噌噌噌地爬上了山,站到了那块他常常站立的巨石上。一站上去,泪水就急不可耐地涌出来。

  他站在那儿,面对安静的山峦,无声无息地淌着眼泪。

  满脸都是。

  那些咸涩的泪水不等滑落下去,就被阳光吸了去。

  一条细蛇似的血流,从拔掉的针眼中渗出,沿着指尖滴落到脚下。

  17年前,欧木凯从炮兵学院毕业,来到这支部队。

  走进连队荣誉室,他在墙上贴着的那张"红一连历任连长指导员"的表格中,竟一眼看到了父亲的名字:欧战军。父亲竟是这个连的第六任连长。他简直惊呆了!父亲从没对他说过。他一声没吭,心里却明白了父亲坚持要他到这个部队来的用意,他甚至能肯定父亲在他的去向上动用了自己手中的权力。

  他一个人在荣誉室站了很久。他为父亲感到自豪,为自己感到骄傲。他暗暗下定决心,要为父亲争光,要干出个人样来。

  那年他21岁。21岁的他被任命为红一连一排排长,是他们那支部队第一个军校大学生。或者说,第一个军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官。

  作为排长,他太年轻了。尤其是在80年代,当时排里的老兵有一半儿年龄都比他大。

  他那张清瘦白净的脸上还有几分学生气。他开始用一套与过去老部队完全不同的方式管理他的排。排里的老兵从不服气到服气,从服气到佩服。

  记得刚到排里没多久,他领着全排在炮阵地上训练,比他年长两岁的三班长走过来,用轻蔑的语气说,新来的,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木凯立即迎战说,行啊,就怕你输了不认账。

  三班长说,输了我从今以后就听你的!木凯伸出手道:一言为定。

  战士们一听说三班长和新来的排长挑战,全都围了过来。三班长提出比五六炮手压退弹。

  木凯同意了。三班长是个老五六炮手了,这一招全连都没人能比过他。战士们都不由得替新排长捏一把汗,觉得这回新排长肯定要丢面子了。

  三班长自负地说,你是新来的,你先请吧。

  木凯微微一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上前一步,按动作要领迅速上炮,左手握火把,右手扶于装填机后壁,两脚成丁字形站好,而后报出一个"好"字,做好了压弹准备。

  充当裁判的老兵一声令下:压弹!木凯拉火把,抓弹,压弹,放回火把,打开保险,一系列动作在瞬间完成,仅用了7.1秒。

  周围一片安静,战士们简直看呆了。片刻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三班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谁都知道他这个项目的最好记录是8.4秒。木凯退完弹,为三班长准备好了弹头,朝他一笑说,该你了。

  三班长红着脸摇头说,不用比了,排长,以后我听你的就是了。

  一年后,木凯的脸黑了,皮肤粗糙了,烟瘾也出来了。抽第一支烟那天是他22岁生日,他没好意思对谁说,只是给母亲写了封信。走出来时,听见几个老兵在那儿议论说,咱们排长各方面都不错,就是不像个爷们儿,烟都不抽一支。

  木凯一声不响,交了信,就在团里的小卖部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不管三七二十一叼在了嘴上,然后一个班一个班地转悠。班里的老兵们一脸惊讶,继而是万分热情,这个拉他坐,那个递他烟。这让木凯体会到,有些本事,再优秀的院校也不会教,得到部队上学。后来,随着他职务的不断升高,烟瘾也越来越大了。如今,他的烟瘾和他的军事技术一样出名,大概是全团第一吧。

  他没有辜负父亲对他的期望,父亲对他越来越满意了。

  尤其是大哥转业离开西藏后,父亲就把他那充满希望的沉甸甸的目光全部移到了他的身上,让他在不堪重负的同时感到骄傲和自豪。

  2006-8-5 14:30 夏日芳草

  [align=center]我在天堂等你 第四章(3)[/align]

  可是两年前,当他终于无奈地同意离婚时,当前妻带走了孩子剩下他只身一人时,父亲看他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分内疚,好像他的婚姻失败是他造成的。他想对父亲说并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从结婚一开始就选择了失败。用他妻子的话说,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是不该结婚的。差不多从结婚第一年起,他就没管过这个家,他不知道他们家的煤气罐是怎么搬上6楼的,他不知道女儿萨萨那一口牙是怎么矫正整齐的,他不知道妻子得过胆结石并因此切除了胆囊,他不知道老岳母脑中风后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了……除了每月能记住给妻子寄回他的工资外,他几乎像个外人。特别是当了营长后,一年一次的探亲假被他自行改为了两年一次,两年一次还常常提前归队。用他妻子的话说,他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就像一尊石雕,你可以远距离欣赏他,却不能和他一起生活。她要过正常的生活就只能离开他。所以他一点儿也不埋怨妻子。谁叫他像个殉道者一样守在那块土地上?他自己作了选择,他自己就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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