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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_孙见喜【完结】(155)

  孙老者踩着木梯正从院墙上取下几只碟,碟里的蜜水已被葫芦豹们享用殆尽。“白露”一过,大地无花可采;“霜降”已毕,蜂们无蜜可食,那过冬就全凭孙老者的一片善心了。陈八卦说:“你真真是把一群野物惯坏了,它自己连越冬的蜜都不储存了,就全靠你盘子里的蜜水了。”

  孙老者也不言语,收了蜂碟,下了梯子,问高二石:“前天死在河滩上那个逃荒的,你给我埋了吗?”高二石答:“这一个月里,你叫我收埋了三具尸骨。板板子虽薄,但毕竟都是棺材,坟地又是你指的阳坡子。你给的掩埋钱没花完,余了几个‘锅子’我叫人买了烧纸给围了火。”孙老者伏身去整理晾在房阶上的一堆旧书,偶抬头见几位环列而笑,就自嘲说:“我是满清遗朽,这些书是满清佚书,我等唐靖儿打上来了,把这些书交给他呀。我人是无用之人,可这些书对他还是有大用处的。”高二石就笑说:“好爷哩,你那外甥现在耍得比笸篮都大,你给一包袱银锞还看人家要不要哩,哪看上你这些烂书?”忍端来杌凳,珍珠捧来茶盘,饶又在老院子高声问福吉叔还要老吃食吗,陈八卦答说你先搁着,就粗着脖子饮茶。孙老者看着几个人坐了,喝了,又说:“好娃哩,他唐靖儿耍得再大,胸无点墨,终为草寇一流。你就是凭得一时之勇坐了商县,苫了东秦岭,也是给尻子后头的高人铺路哩!或文或武,雄才大略之人,想在乱世救国保民,没有孔孟帮忙,那是瞎子打灯笼白费蜡哩!”

  牛闲蛋就问:“那你看这几股武装谁能赢?”孙老者用线绳一边捆着旧书一边说:“这几股武装,谁来了都得向百姓索要鞋脚吃喝,谁坐了县城都得朝百姓摊派粮秣钱款。百姓是石头缝里活命哩,躲过一天算一天,也不知王山的洞收拾得咋样了?”高二石说:“老人和娃可以先上去了。”牛闲蛋说:“腾出来两个洞,把初小的娃和老师也一同搬上去,课就可以不停。”孙老者问:“水窨子淘净了吗?粮窑磨窑橱窑都收拾停当了吗?这一回不是往年跑贼躲土匪,三天五天一过就回来了,这一回恐怕要麻烦得多。你想,万一几股子军队扭在了一起,或者你打过来我打过去在州川拉锯,那咱这地方不是战场就是兵营,大仗一开一月四十完不了。这些老老少少在洞上得吃多少,喝多少,日常风花感冒的草药需要多少,还得多少人巡防,多少人往上运柴粮,现在每家抽多少粮款,谁来经管采办,一条一项都筹划妥当了吗?”说完径自夹起包书的包袱回了他的老屋。

  孙老者提的这些问题,有的他们想到了,有的他们没想到,一行人就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陈八卦说:“我这脑子是越来越不管用了,我这人是打油没前景,种地怕出力,住庙怕是非,行乞怕丢脸,偷人没手段,我不知道我往后是咋活呀!”

  陈八卦显出少有的悲哀,几个人就一时凄然。如今的陈八卦,脑后的帽苔子如一蓬衰草,花白头发间粘着一些山上的狗扎扎草籽儿,青袍子破了衩口,抓地虎的布鞋脱了后跟,一条粗捻的麻丝绳系着鞋帮,上眼皮明显肿胀着,时不时张口打个呵欠。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孙庆吉说:“好叔哩,你怕啥呀,尻子一拍就能走天下,再战乱的年景他谁离得了阴阳风水?再说了,就是逃荒流浪,你也有手艺呀!”陈八卦闭着眼,眼角似有泪光闪烁,他暮沉沉地说:“我有啥手艺呀,愧当年没学会挣罗钉锅、没学会编席箍桶,唉唉———”看他连连摇头,孙庆吉又说:“好叔哩,神仙没路走了我们俗人就跳井呀!当年着,百神千怪都听你调遣哩,灯上现龙哩,纸锅炒豆哩,鸡蛋上墙哩,水里点灯哩,到谁门上亮一手都有人请你吃喝。你修炼一辈子了,没路走的崖畔畔都有四鬼抬轿哩!你要撒手还俗了,就便宜了那一堆毛鬼神了!”

  葫芦豹(5)

  陈八卦无力地扬起头,看一眼孙庆吉,苦笑着说:“哪有恁听话的鬼哟,也没有恁乖觉的神神……”

  黄昏的风沁寒刺冷,苦胆湾的村巷里滑过一绺一道的炊烟,村沿子上的老蕃麦秆发出干剌的声音,如陈旧锈钝的锯齿从人心头拉过。村巷里有农人负荷而行,低头缩颈行色匆匆的样子仿佛有鬼在撵他。

  高二石交代完七事八事,几个人就各自散去。牛闲蛋说他还有话要给孙老者说,陈八卦说我肚子发空得吃点东西。

  老屋里,孙老者靠在老圈椅上吃水烟,菜油灯暗如炭烬,火媒子和烟哨子的亮点交替着此红彼黑。牛闲蛋悄没声息进来,将半个屁股担在炕沿子上,想好了一句话刚要出口,又见孙老者专注于呼噜噜的水烟声中,几次欲言又止。

  金虎睡在爷的炕旮旯里,一沓仿纸搁在枕边。金虎娃乖,每天都是早睡早起,也总是第一个进的校门。

  蓦然,孙老者气声幽幽地说:“这黑手铁绳也手段太辣,你把马皮干的人头提回来抵了人命倒还犹可,你不该顺手抹了人家婆娘的脖子。还有俩娃哩,也不知那俩娃后来咋过活哩?”

  牛闲蛋说:“好叔哩,我正想给你说这个人哩,有一句话我在肚里搁了十年,今儿憋着气也要给你把话说明白。”孙老者把烟哨子停在嘴边,他没有把烟灰吹出去,哨口上的烬火渐变灰白。一只错过时令的小飞蛾绕着火媒子的红光扑打,孙老者轻轻一颤手,把火媒子插入媒筒子的竹管闷灭。牛闲蛋说:“好叔哩,这话我在心里搁了十年,不说出来在心里挠痒得慌。民国十一年秋里,你知道是谁割了下州川里长的耳朵吗?那时县上来人责令麻子巡管破这个案,案没破了,麻子巡管就挨了打。你替麻子说了几句话,拿‘水连珠’的也不问是谁就朝你摔了一枪絮子。我当时眼都花了,这是打咱州川人的脸啊!作这案的人我知道,可我不能说。你猜是谁?是马皮干这驴日的,为一点私家小事就在夜里下了黑手!我和他都是下河里上来的移民,有啥事了还指望人家帮衬咱哩,我要说了连我的耳朵都保不住。这事我压在心里,多年闷得人愧疚,今儿我给你说明,也算了结了一桩悬案。”牛闲蛋吸溜着鼻涕,孙老者用火镰打火,手臂在空中滑着弧形,嚓啦一声一股火花,嚓啦一声一股火花。牛闲蛋又说:“从天地良心上看,这马皮干终不是好人,他为了钱就暗害自己人。要我说,饶这俩兄弟还是英雄,拿了恶人的头来祭他姐夫的灵。孙校长是九天含笑,马皮干是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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