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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_孙见喜【完结】(20)

  油坊里(7)

  这天夜里,白狼虽宿营索家碥,但一些回到苦胆湾的青壮年,仍被吓得四散而逃。他们眼看着从索家碥的坡上,刷刷地射过来一股股白光,人说这是电枪,照着了谁,谁就会死。后来打贩挑的才说,这是手电筒,不会致人死命。

  帮助陈八卦安葬了一家十二口,孙老者已身心俱疲,闷头睡了三天。第四天,他抬脚到了五圣师庙,可小道士说人不在。他又顺路来到油坊里。

  四脊五坡歇山楼上,陈八卦一手掐了红铜茶壶正襟读经,道袍斜搭在太师椅上,皂色额玉道冠正置于白瓷帽筒。只是,两鬓和下颌上的浓须已剪除净尽,脑巴盖上也没了那个碗大的髻。他前额剃得青白,后脑上垂下一圈儿齐肩短发,乌黑油亮,蓬勃浓厚。孙老者围着他看了半天,一时竟口舌讷讷。

  陈八卦抬眼亮出椒籽儿般的瞳仁,喉音嗡嗡地说:“我经还念,卦照卜,只是不想住庙了。”

  孙老者用手轻轻抚了一下他这位贤弟脑后的短发,慎慎地说:“你这是在家修道呀?”

  陈八卦声色平静地说:“长安大道当归去,惭愧而今尚半途。”

  孙老者凝目于陈八卦的短发,再次环绕而视,说:“贤弟头大发厚,剪成帽苔子威风哩。”

  陈八卦眯目低吟:“天不爱道,兽世兴妖。”

  孙老者轻声和气地说:“要说,你掐算的也准着哩。白狼,不就是一群兽么!”陈八卦不作反应,他又说:“以愚兄之见,油坊里三代昌盛,不能在贤弟这一代干了油槽灭了火啊。其实五圣师庙上,南华子满可独自当家了。”

  陈八卦软声说:“庙上的灯油、学堂的开销,依旧准我的。”

  孙老者晃着脑后的花白辫子,郑重丁宁:“香会可不能丢手。”

  山匪 第二部分

  太岁宫(1)

  老四打死了老贩挑。

  他跪在父亲膝下,青光的脑袋在泥地上拱了一道槽。孙老者几乎晕厥过去,大儿子承礼平白无故掉了脑袋,尸身还没埋,案子还悬着,这小儿子老四又打死了老亲家。是孙老者他亲自把老贩挑留下来给染房上帮工的呀!

  陈八卦说好要去县上面见老连长的,这一下又走不成了。他坐在老圈椅里,狠劲地捋着帽苔子,脸色铁青。

  海鱼儿也跪在地下,紫红干筋的头垂在胸前。陈八卦说:“海鱼儿你起来,说说这烂事是咋弄下的。”

  海鱼儿说了。

  原来,老四这青皮后生听那瘦官员说,这个老贩挑要好好查一查,又听到了奸杀、乱伦、失身、就地看管等片言只语,就几个晚上都在场房里给老贩挑“钉楔子”,逼他说出承礼大哥是如何被害的。老贩挑十次八次地重复着矮胖子和土包子调查时说过的话,老四听着听着就躁了,一摔腕儿就是个反手耳巴子。这老贩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也曾肩挑担子手挥搭拄横扫毛贼如割葱,他哪里受得这等冤气,就要扑出去找孙老者论理,这惹得老四孙文谦犯了二杆子脾气,就一脚蹬到他后腰上!老贩挑毕竟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这一脚,当下身子一歪,树桩一般扑倒下去。可巧的是,他不偏不歪地倒在铡口上,那两排狗牙一样的铡齿就把脖子戳了几个大洞,生血立时就喷了出来。场房里锄耙镰锨的农具都是乱七八糟的就地放着的。

  陈八卦对海鱼儿说:“人命关天的事,县上都派官查哩,眼看着老四胡蛮干,你不阻拦你就是帮凶。”

  海鱼儿抽泣着说:“老掌柜的叫我看住人,没叫我搭伙儿审人,小掌柜的脾气来了谁能挡得住?”老四孙文谦听到这话,把头从地上倔强地扭起来,泣泪满面地喊:“我好汉做事好汉当,海鱼儿哥你闭嘴!”

  孙老者用手撑住葫芦状的前额盘楼,满头的油汗在那儿闪光,枯索的小辫子散在肩后,他气声哀哀地对陈八卦说:“你走吧,把这小东西捎上去,交给老连长,人家愿意咋处治就咋处治。我是执了一辈子法的人,法说咋办就咋办。”

  海鱼儿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在地上叩头,一边喊着:“这使不得呀,孙老者这使不得呀!”

  任这两个后生在当堂子上一长一短地扑磕干号,陈八卦扶孙老者进了卧室,他吩咐镢头老三如此这般地侍候,又过来对海鱼儿交代,叫他把老四拉下去歇着,叮嘱说:“不准乱跑,等我的说法。”问老贩挑的尸首咋办,陈八卦说:“先拿稻草苫着,对谁也不要说。”

  安排毕了,陈八卦坐兜子进了城。他先到老西街的虞司徒庙进了香,又拜见了老道长,贡奉了香火钱,交谈了州川上下城镇山里的军阀匪乱及市俗商情。虞司徒庙临街有客房十来间,平常收租招客,但凡遇上政乱匪祸,这客房及东西偏殿就成了流民或散兵的聚宿之所,也自然成了各路消息的集散之地。这虞司徒庙说起来比县城还古老,传说是中华始祖五帝中有个叫帝喾的,他有个儿子叫契,契在虞舜时代当过司徒,因为助禹治水有功而受封于商州,那个时候就有了这座庙,所以这庙又被称为庙祖,陈八卦每每进城办事,必先到这里进香。之后,他去晋见老连长,先呈上两对银锞子,说是孙老者的敬意。这老连长“嗨嗨”一声就咧嘴笑了,一对儿金牙哗儿哗儿地闪着光,他说了:“锞子我不稀罕,你原旧拿回去,咱是谁跟谁嘛?”就吩咐给摆烟灯,陈八卦摆手止了,说我顶多吸几锅儿水烟。老连长就说:“这好,这好,鸦片烟一上手就搁不下了,水烟还清肺哩,上水烟上水烟。”说着又几次给大婆子介绍:“这是州川里的活神仙哩,你那一天头疼了———”但话说半截又住了口,大婆子正从板柜里往外取炸弹,一五一十地数着,给人感觉像是农村婆娘数鸡蛋。那个黄皮拉杆的瘦兵接手往柳条筐里装,筐子一摇咕咚乱响,这陈八卦就胆颤心惊,冷不防一口烟水吸到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苦得他蹙眉抽嘴,老连长见状就笑了,曳声岔气地说:“这是兰州的水烟,是军政府的慰劳品,驱除刘镇华,水烟拿把抓,这水烟好吃可烟水喝不得呀!”又是一阵哄笑,直把个五短身材在躺椅上抖个不停。在当时的军队里,为了禁大烟,提倡抽水烟。陈八卦以手掩嘴,寻机会把又苦又麻的烟水吐在地上,用脚踩了,歪眼看那老皮花发的大婆子用铁皮簸箕端了一摞子炸弹跟挑筐的瘦兵出去,就问:“听说你弄了个小的还挺有学问?”老连长又是咧出金牙一笑,直脖子说:“有学问的女娃子难侍候,这不又闹着要到省上住大学呀,说是北京有个鲁教授到了西安,名气大的不得了,死活要去听讲。咳,我耍了半年也烦了,戏也不会唱,就给些盘缠叫走了。”说着噗地朝地上吐口痰,歪过脖子问:“哎哎,你知道这鲁教授是个啥人?”陈八卦咝儿吹了一下烟哨子,说:“也不算个啥人,在北洋的教育部干过,在北京大学教过书,能写白话文章。嗬,不懂《奇门遁》,敢把天下论,胆大。青年学生都是一窝风,走了也就走了,你不要上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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