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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_孙见喜【完结】(53)

  取仁用双拳抵着沉重的下颌。

  无言中,堂前的红烛泪尽灯灭,香炉里也只剩几支残签儿。火堆灰暗下去,老三又加些木炭,他一边棚着火堆一边自言自语:“人心要实,火心要空。”

  未到子时,孙老者就上路了。他还穿着那件老式棉袍,还缚着那条旧腰带,还用那端头开裂的水火棍挑着大铜锣,还提着那盏套着铁丝网罩的方灯笼。陈八卦在他前头走着,双手捧着那颗大铜铃,灯笼光里他的道袍道靴威严庄重。他们一上大堰就摇铃,每走三步,咚咚两声,这是除夕之夜下州川的独有习俗,叫做“金铎巡村”。这颗叫做“金铎”的大铜铃,据说是嘉庆朝赐给本村一位绅士的,他维持本地治安曾九年不出盗事。之所以还要带上大铜锣是怕发生突发事变,一旦有事锣一响人们就知道不是跑匪就是救火。

  早先里,“金铎巡村”是一村传一村。辛亥年江湖乱道之后,人说是革命成功了,满清的习俗不要了,金铎之事一村不巡就数村不巡,唯五圣师庙的陈八卦坚持着除夕之夜在苦胆湾巡村。他认为巡村是对村人宣扬教化,是对合家团圆的提醒,总该是一件好事。到孙老者辞了大贯爷回到村上,也自愿扛了水火棍陪他,两人就年复一年地延续着这种古风。本该是陈八卦在本村巡过即了,可孙老者说到大堰上巡一巡也算是对一河两岸的宣教,于是每当“金铎巡村”之前他们必先到大堰上巡游。

  染房里(18)

  之后回到村里。他们在苦胆湾五姓人家的八路十巷走过,天上的星星出得明明朗朗,地上人家的守岁之灯映照窗棂,偶尔一声狗叫,仿佛是上苍发出了吉祥温馨的传唤。灯影里,陈八卦迈着方步,道袍的巨大黑影在村巷里扑啦啦飘过来,扑啦啦游过去。他双手端举金铎,从头顶振到胸前,往复三次,就有了三声带着拖音的“哐当当!哐当当!哐当当!”然后,他长声高唱道:“孝敬父母!教训子孙!”又是三声“哐当当”,下来是孙老者苍凉的应和:“小心烛火!谨慎门户!”他们就这么重复着铃声,重复着叫唱,八路十巷地巡游一遍。到第二遍,陈八卦喊:“克勤克俭!耕读传家!”孙老者接道:“三阳开泰!福禄寿到!”铃声伴他俩且行且唱,守岁的村人就把听到的教条向儿孙们再次讲说,一家的儿孙孝顺了,几家的儿孙都看样儿学样儿。

  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如暴风刮过,西塬上的人家又打开了花鼓子。锣鼓歇处,里角叫板,接着就咿咿呀呀曳曳络络,对唱着,衬唱着,合唱混唱着,深夜人静,臭臭花鼓子的声腔唱词清晰可闻:

  姐妹房中打牙牌,忽听门外有人来,小妹她上前把门开,小郎哥门坎上系鞋带,扯进小郎里边坐,替奴打一牌,替奴打一牌。

  小郎哥进房来,小妹妹奉茶来,哥说他口不渴,有烟你吸给我,有烟你吸给我。

  天牌地牌奴不爱,单把人牌抱在怀,合身子躺到牙床来,合身子躺到牙床来。

  小郎哥莫动奴的手,小妹妹年幼花未开,能看不能采,能看不能采。

  单等来年春三月,桃花杏花百样花儿开,小妹妹挂招牌,小妹妹挂招牌。

  招牌挂在大门外,单等情郎哥哥来,过路的客官如流水,三尺的涎水你咽下怀,三尺的涎水你咽下怀。

  八十的老公来采花,万两的黄金不爱他,他是老人家,他是老人家。

  七岁的玩童来采花,万两的黄金不爱他,他是小娃娃,他是小娃娃。

  十七八学生来采花,分文的铜钱不取他,陪他尽心儿耍,陪他尽心儿耍。

  先耍青龙来吸水,再玩鲤鱼双鼓腮,越玩越自在,越玩越自在。

  正月十五坐了胎,肚里有个小婴孩,怀下婴孩是露水,四月一日成血块,四月一日成血块……

  突然间就有鞭炮连天响,一家接连一家,是子时到了。提着灯笼的妇孺一流带串到庙里去,步履匆匆是为着争烧头炉香。五圣师庙的三间正殿里,金陵寺的大雄宝殿观音堂,钟磬齐鸣,红烛高烧,新年的道场依旧隆重热烈。

  到了大年初五,天还没有亮,苦胆湾的人家用烟花爆竹灯笼火把来渲泄心中的积忧与欢乐。州河两岸,烟火明灭,鞭炮半响,性急的后生,还搬出锣鼓家伙猛敲,哪怕正月十五过了吃糠咽菜,这过大年的乐子你不享白不享。

  欢庆的声浪持续着,一声撕天裂地的尖锐长哭从天而降,仿佛一把利刃从人们心头划过。长哭从孙家的祖坟里传来,那是十八娃携子哭夫。她用头拱着坟上的泥土,披头散发地爬扑着不成人样儿。小金虎在怀里哑着嗓子哭叫,脸蛋上的泪水结成了冰。高卷赶来了,一次次地把她扯起;白顶子帽根子赶来了,百般地劝说安慰;腊娥和狗欠欠赶来了,陪着她长声啼哭。

  取仁赶来又转身回去。大椿树下,他扭过头来,能穿凿地层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长兄的坟头。蓦然,他发出一声阴冷的笑:“哼哼,太岁能取了人头?”

  从正月初一开始,取仁一直蒙头大睡。回乡以来,家灾乡祸缠结了多少坐庄的权贵和逛山的恩仇,离奇的传闻将天海的冤仇和山重的恩德煮成了一锅粥,这一切在有学问有见识的取仁脑中还不曾仔细地研磨过,一道血铸的坎儿堵在胸间每每在静思之时令他钻心地疼痛:承礼大哥的死难道成了破不开的谜?算是世交的陈八卦有那么高的智慧和手段,居然也认同太岁一说岂不太过蹊跷?嫂子十八娃的无名哭闹随时发作,无父的小金虎一哭全家人的心都疼,州川上下都说十八娃是东秦岭的人望子,她身上潜藏着太多的由头对孙家来说是吉是凶?其父老贩挑的死和其母水灵子被迫到土匪南山罩的老窝子红崖寺重操旧业,这中间又何以暗渗着老连长丝丝缕缕的公私隐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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