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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_孙皓晖【6卷完结】(1399)

  相反,山东六国却是文明大兴风华昌盛,一片蓬勃生机。

  首先是国人言论自由。其时之山东六国,诽谤之风大开,议政蔚为时尚。诽谤者,议论是非指责过失也。从远处说,尧舜为部落邦国首领之时,华夏各部族便有“谤木”与“谏鼓”制度。谤木者,凡是道口皆立高大木牌,供路人或写或画,对国事做诸般抨击建言;谏鼓者,殿堂官府门口皆立大鼓,举凡官员国人有话要对天子官员说,便可击鼓求见,天子官员闻鼓得出,不得拒绝。这便是“路有诽谤木,朝有敢谏鼓”的古老传统。夏商周三代,此等传统虽日渐式微,但仍保留着浓厚的遗风,除了奴隶阶层,国人言论从来没有受到过大的禁锢。春秋战国之世,奴隶随着变法潮流而解放,士人随着变法潮流而兴起,民智渐开,国人言论之风再度大起。于是乎礼崩乐坏瓦釜雷鸣天下汹汹,中原大国的庶民议政之风成为左右各国政局的强大势力,遂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庙堂训诫。此等世情直接催生了士人阶层的论战风尚,民众心声通过士人阶层的过滤与再度创造,逐渐演变为各种各样的治国主张、治学之道、治事之学,此所谓诸子百家也。于是乎天下言论更见深彻,诽谤论战蔚然成风,其势之盛一时成空前绝后之奇观!

  其次是私学大兴。诸子百家出,议政议国立学立言,煌煌大著汹汹言论不绝于世,淙淙聚成了汪洋恣肆的华夏文明,纷纷造就了光芒璀璨的一天群星!治学但成一说,士子便成一家。其时除法儒墨道四大显学之外,兵家、名家、易家、阴阳家、计然家、农家、医家、水家、方术家、堪舆家、营国家(建城术)、工家、乐家等等等等数不胜数!举凡立言成家者,皆有门生追随,师生便自谋生计周游天下,弘扬自家学说,流播天下学问,为民生奔走呼号,为邦国针砭时弊,为自家寻觅出路,移风易俗大开民智,责己责人多方救世,堪称华夏文明史上最灿烂的一页!

  三是大规模官学横空出世。战国之世,七大战国皆有官学。秦国官学之规模,自然远远不若山东六国。而山东六国之官学,则以汇聚天下名士的齐国稷下学宫为代表。自齐威王后期兴办稷下学宫,至齐湣王学宫衰落,历经威王、宣王、襄王、湣王四代近百年,稷下学宫始终是天下学问之驱动中心,是无可替代的文明渊薮。其间根本,便是齐国始终没有将稷下学宫作为官吏来源,而是真正的养士兴学培植士风,大兴论辩学风,使学宫士子在衣食无忧的闲适之中相互砥砺,积细流以成河海,由是成就了后世所有王朝无法企及的文明奇迹!

  四是文华名臣大兴养士之风,生成中国历史上独有的“门客”高峰。门客者,私门之士也。春秋之世,士人始成,都是从天下各阶层游离过滤出来的能才精英,尤以平民士人为主流,此所谓布衣之士也。布衣之士多出寒门,以其能才寻觅出路,难免鱼龙混杂甚或多有各国逃犯与鸡鸣狗盗之徒,其第一要务自然便是生计衣食。于是,投靠豪门或求伸展或避追捕,便成了布衣之士的重要出路之一。而贵胄权臣为培植私家势力,也很是需要此等身有能才而又忠实效命于私门的士人。于是,以召贤为名的养士之风便不期然兴起,门客现象随即风靡天下,在战国之世达成高峰。除了秦国权臣,山东六国的权臣贵胄几乎是人人皆有门客。多少权贵门客盈缩,多少门客朝夕成名,此间故事实在不胜记数也!而门客数以千计者,则当数战国四大公子——信陵君魏无忌、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此四人先后在本国成为一时权臣,又同时襄助苏秦发动第一次合纵抗秦,之后更成为合纵主导人物,名满天下权倾一国,所养门客缩则三两千,盈则五七千,几成一旅之众,私家势力之盛令人咋舌!

  有此四端,山东之朝野风习自然大异于秦国。

  其时,山东风习之最鲜明处是商风浓郁崇尚浮华,而秦国民风却是重农重战简约质木。诸多为当时名士所指责的糜烂世风,都源于山东六国弥漫朝野深植国人的商业营生。从根源上说,自春秋商旅大起,历经四百余年,中原各国的商人商业之盛已成空前高峰。各大都邑商市繁盛,官市民市皆成气候。临淄之齐市、大梁之魏市领风气之先,交易之盛几无任何禁忌。陈城之楚市、新郑之韩市、邯郸之赵市、蓟城之燕市,虽先后曾有盈缩,然也不乏浮华繁盛之风。若再加上曾经闪烁流风的宋市、卫市、鲁市、吴市、越市、草原胡市等,说商风弥漫天下亦不为过。是时也,人无论穷富,官无论大小,尽皆千方百计钻营商道以富家。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诚如是也!历史地说,战国商风之盛,其后两千余年直到中国进入近代之前,始终无法望其项背。

  此等浓烈商风之下,珠宝、娱乐、博彩、赛马、娼优、珍奇器物、珍禽异兽、奴隶交易、贵胄酒店诸般奢靡行业大起,浮华衣食崇尚器物积为风习,高台广池豪阔营造流行官场,侈糜之风弥漫朝野,一时大开亘古之先河。其间根本处,在于寻常庶民大肆卷入商道,居住在都邑城堡的“国人”尤其孜孜于商事,不惜出奇致富。《史记??货殖列传》非但历数了春秋战国的赫赫大商,且罗列了寻常庶民以商致富的“奇胜”之道:“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所谓奇胜之法,便是富人不屑为之的卑贱商路。《货殖列传》列举了当时专执贱业而致富的“奇胜”之业之人:掘墓本奸事,田叔借以起家;博戏为恶业,桓发操其致富;串街叫卖(行贾)乃贱行,雍乐成却做到了富饶之家;贩卖脂膏是屈辱营生,雍伯却累积了千金;卖浆为小业,张氏却富至千万;替人磨刀(洒削)本是薄技,郅氏却至鼎食之家;马医药方浅陋,寻常医家不屑为之,张里却大富起来……末了司马迁感慨万端:“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辏,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也就是说,致富无恒常之业,财货无恒常之主,能者聚集财富,平庸者崩溃产业;千金之家的富贵堪比都邑高官,万金之主的享乐可比诸侯国王,简直就是没有正式封号(素封)的王者贵胄!难道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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