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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血吾土_范稳【完结】(65)

  “难怪我有几天在黑牢里仿佛看见有人,浑 身血污,断胳膊少腿的:李旷田禁不住心有余 悸地插话。开初他以为是梦幻、是错觉,但那些 飘浮在黑暗中的身影仿佛伸手可及,后来他又 以为这些人是和他一起押赴刑场的死鬼。现在 他反应过来了,这些人是穿着军装的。他一直 不好意思问赵广陵是否也看见过这些鬼魂。因 为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如果他相信人间 有鬼神,那么他坚持了大半生的信仰就不纯 洁了。

  “可能他们不小心蹿到你那边去了。在你 没来这里之前,他们去砸松山上的抗日阵亡将 士纪念碑。碑被砸倒的当天晚上,劳改农场全 体闹鬼。砸碑的人大部分腹泻、发烧、发疯说胡 话,农场医务室就像个疯人院。有四个人还无 缘无故地摔断了手脚。松山主峰燃起了大火, 天都烧红了。可派人上去査看,却一点火星星 都没有发现,只有松涛在怒吼。去查看的人回 来说听见了鬼打架的声音,刀枪相碰的声音,那 是我们远征军还在和日本鬼子厮杀啊!可是那 些造反派不相信,开了一个批判会,结果两个上 台发言的人下来后嘴就歪了,半年才恢复 过来。”

  “呵,小赵,你在讲神话故事哩。什么样的 碑,被你说得那么神?”

  “远征军第八军一〇三师的碑。一〇三师 是松山的主攻部队,一个团一个营打下来都没 剩下几个人。虽然是国民党军队,但那些普通 的士兵,都是在为国家民族牺牲,为什么要砸他 们的碑掘他们的坟呢?这里是他们的血衣葬 地,那些为国捐躯的人,怎么不成孤魂野鬼?”

  “嘿嘿,一说到你的战场,你不但忘记了抛 弃你的老婆,还忘记了你这些反革命言论,又可 以加判你五、六年。”李旷田再次使劲地摇晃赵 广陵的手告诉我,当年你在这里是怎么打日 本鬼子的?那个叫赵岑的,又是怎么战死的?”

  17.松山之役一一黑暗中的倾诉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 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 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 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风头如刀 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 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 敢接,车师西门拉献捷。

  李老师,每当我回到这滇西,我的每一个还 活着的细胞,都在吟诵岑参的这首诗,哪怕是以 一个劳改犯的身份。1944年春夏之交的滇西边 地,每一条江河,每一座山头,每一块岩石,每一 棵树木,都在高唱这讨伐侵略者的慷慨激昂之 音。伴随着大风之歌的是滇缅公路上连绵不绝 的军车队,天上隆隆飞过的飞虎队的战机,落在 日本鬼子阵地上的炸弹,以及怒江经久不息的 怒吼。“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国 军打仗从来没有这样气派过,虽然还是土布军 装、脚上还穿着草鞋。但我们已经以车代步,有 强大的火炮,有空中优势,有美国人提供的最新 式武器,比如火焰喷射器,那时我们叫喷火枪, 是那些躲在地堡里的小鬼子的夺命枪哩。

  好吧李老师,我不跟你兜圈子了,我向你如 实交代。其实我就是赵岑,这是我上黄埔军校 时和打日本人时用的名字。我要效仿边塞诗人 岑参嘛,上联大时我写的论文就是关于岑参的 诗歌。赵广陵是我上西南联大时的名字,赵迅 是我抗战胜利后在昆明搞戏剧时的名字,那时 我又以鲁迅的弟子自诩了。而在联大“冬青社” 时,我用的是笔名“长河”。李老师来“冬青社” 指导我们时,还点评过长河同学的一篇小散文。 那时我们都是文艺青年,在联大时我们都以把 过去的旧名字抛弃为时尚。我有个学兄是联大 的桂冠诗人,也是我的情敌,他的笔名叫“巨 浪”,那时年轻气盛,互相不服输,你敢叫“巨 浪”,我就叫“长河”。当然,我还有其他的名字, 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身逢乱世,人不得不变 换各种身份。

  1944年8月14日,我随部队渡过了怒江。 我们第八军本来是整个滇西战役的战略总预备 队,松山由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第七十一军新 二十八师担任主攻。但他们攻了将近一个月, 几乎把一个师打残了,却连松山的主阵地都没 有拿下来。七十一军同时还担负攻打龙陵的任 务,所以我们第八军不得不紧急增援松山。

  松山的后面就是我的故乡龙陵啊,还有比 一个抗日军人打回老家更令人热血沸腾的事情 吗?我在第八军任一〇三师三〇七团二营一连 上尉连长。在我们连来到松山之前,第八军的 兄弟部队也打了一个月多了。

  这仗开初打得非常窝囊。我们连开上松山 的第一仗,我把部队编成三个攻击波次。第一 波攻击部队就遇到敌人正面和侧面的同时打 击,我们的士兵大都是一些军事素质不太高的 壮丁兵,冲锋时倒是勇敢了,但敌人机枪一响, 士兵就像打翻了一簸箕的豆子一样,满山坡乱 滚。许多士兵被打中时,后面督战观察的军官 都不知道暴雨般的子弹是从哪里泼洒出来的。 没有倒下的士兵们“哗啦啦”就退下来了。我那 时在督战的位置,督战机枪手就趴在我的身边。 在我身后观战的营长吼道,机枪,把他们打回 去!那些可怜的士兵,上前冲锋是死,退后一步 也是死。机枪手望着我,可是我下不了这命令 啊。我的一个勤务兵小三子忽然抓过了司号兵 的军号,滴滴答答地吹了起来,往回跑的士兵们 愣了一下,又看到我率队冲出了堑壕,于是都发 声喊往回冲了。我们只占领了日军的一段堑 壕,把前沿阵地往前推了不到二十米。但我们 连损失了差不多一半的人马,战死了一个副连 长,两个排长和几个班长,还连鬼子的影子都没 有看见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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