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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血吾土_范稳【完结】(69)

  常娟本来在团部当少尉政工宣传员,但部 队打散后,她就自愿要求去医疗队。我要她随 团部一起走,存活下来的概率高一些。但她说 有那样多的伤员需要照料,我们这些手脚健全 的人,岂能丢下他们不管?我只好离开师部,跟 她一起走。大溃败的部队哪里还有什么章法规 矩?我们的学长穆旦本来随第五军军部一起走 的,可你看他也差点没饿死在野人山。我们随 医疗队走了不到半个月后,再没有了食物,没有 了药品,没有了绷带,医生护士们最后只能把伤 兵们集中在一处茅屋,或者某棵大树下,让他们 等待当日本人的俘虏。但那些伤兵们说,军医 官,放一把火吧,我们死也不当小鬼子的俘 虏……常娟被伤兵们叫作“战场之花”,放火前, 她……她就把几个护士召集拢来,为伤兵们唱 最后的歌谣。让他们听着她的歌声,看着她的 美,走向自己的天堂。他们流着眼泪唱,伤兵们 流着眼泪听0《松花江上》《马路天使》《渔光 曲》……“云儿飘在天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 阳里撒渔网,迎面吹来大海风,潮水升浪花涌, 渔船儿飘飘各西东……”在这样的歌声中,我就 是那个去点火的人啊……从几个十几个伤兵, 到几十个上百个伤兵,一支歌,一把火,一把火, 一支歌,就这么一路点下去,点下去,点下 去’ ^ 哼,911018.1118111。

  我知道这两年的军旅生涯早已打掉了我们 身上的学生腔,但我没有想到廖志弘变化会这 样大。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诗人了,他是 波特莱尔的。0而0^⑶丨恶之花广,是兰 波的乌鸦V’,是死亡的嬉戏者和不得不 以毁灭生命来行善的铁血军人。而我们这些被 战火锤炼、被硝烟熏染、在死人堆里打滚的青年 学子,谁不是呢?

  常娟的死我已经难以复述。于廖志弘,于 我,不要说讲述,就是想一想,都是用一把钝刀 把伤口重新挑开,让血和眼泪一起流。那个悲 伤的晚上唯一让人开心的是,在我们彻夜长谈 时,小鬼子送上门来了,他们一个晚上不折腾几 次好像心里就不安一样。我们听到枪声和吶喊 声时,小鬼子的五官在照明弹的亮光中都能看 得清清楚楚了。他们面无表情,像僵尸一样挺 直了身子冲进了我们的堑壕。我们抓起身边的 “汤姆逊”冲锋枪就跳了出去。刚才的压抑、愤 懑终于找到发泄的机会,就像手正痒得骨头“咔 咔”响的人,刚好有个傻脑袋瓜伸过来了。我们 疯了一般的呐喊,把枪弹扫射得像阵阵疾风骤 雨。这些小鬼子根本就是从坟墓中钻出来的僵 尸,你分明打倒了他,都看得见枪弹撕开他们的 军服、洞穿了他们肮脏的肉体,但他们翻个滚又 爬起来了,挺着一张五官错位的脸向你扑来。 混战中我就被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鬼子扑倒 了,我们在地上翻滚扭打。我的腰磕在一块岩 石上,痛得我使不上劲。小鬼子占了上风,不知 使个什么家伙就往我头上砸,我只有一 口咬住 他的肩膀,连他的肩章都咬穿了。那鬼子哇哇 乱叫,越挣扎我咬得越深,就像一头疯狂的狼撕 扯最后一块肉。这时又一个鬼子蹿过来,想用 剌刀来刺我。因为我是被压在下面的,两个人 又翻来扭去,这让他一时不好下手。我看到那 明晃晃的死亡刺刀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就像 死神飘浮不定的白眼。忽然,剌刀飞出去了,连 同一颗脑袋,一股污血泼了我一脸。然后又听 得“哐当”一声脆响,僵尸般压在我身上的鬼子 终于软下去了。哈,伟大的现代派桂冠诗人廖 志弘同学如关公般耍起了大刀。他第一刀削掉 了那个拿刺刀的鬼子的头,第二刀砍在和我搏 斗的鬼子的钢盔上,愣是把那钢盔给劈裂了。

  一个诗人,什么时候学会舞大刀的呢?这 是我一生都没有想明白的问题。

  战斗结束后,我们把那个家伙翻过来后,发 现他刚才只是被震晕了,那顶钢盔救了他的命。 这样,我和廖志弘同学就联手抓了一个俘虏,这 让我们非常开心。这是松山战役打响以来,我 军抓到的第一个俘虏。不过当时我差点没有杀 了他,我掏出了手枪。但廖同学一把压下了我 的枪,说’丨31118111,留个活口。我大喊 道,不,我要为常娟报仇!廖志弘愣了一下,仇 恨似乎也被我点燃了,他也把腰间的手枪掏出 来了。滑稽的是那个小鬼子竟然给我们跪下 了,不断地磕头,还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重庆 军的,俘虏的不杀。…爪奶办;110013111^〈人道、 人道〉。他妈的,我们漫山遍野地扔传单要他们 投降,他们理都不理;我们的炮弹把松山犁了几 遍了,他们仍然负隅顽抗。现在你看这个被打 倒的小鬼子,像他妈的一个无赖!我推弹上膛, 廖志弘忽然又改变主意了。他一脚踢翻了这家 伙,对旁边的小三子说,给我捆起来。

  廖志弘听他学说皿11办,便断定他也懂 英语,因此我们用英语审他。这个鬼子叫秋吉 夫三,是个见习下士官,竟然还是东京帝国大学 文学部人文专业毕业的,竟然还说自己是个曰 本共产党员!还曾经是个社会主义者,反对军 国主义,为这个还坐了三年监牢,1943年出狱后 就被送到松山战场上来了。看来那个时代世界 各国的大学生都向往社会主义啊。我们问他, 你既然是反战的,为什么还来侵略我们的国家, 还这么死硬顽固?他说战争是错误的继续,为 了修正错误,就只有战斗下去。就像诗人去狎 酒嫖妓,本来是对不住家人的,但为了写出好诗 来,他还得去那些地方。他的交代让我和廖志 弘面面相觑,似乎遇到了同道,但这同道又是个 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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