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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血吾土_范稳【完结】(90)

  命中注定我要参加远征军打回我的家乡。 从重庆回云南的路上,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就像 几年前我被特赦回昆明时那种还乡的感觉。这 真是世界上无法言说的情感。一个浪子要回家 了,不是背着行囊走进家门,而是带着部队赶走 霸占我家乡的侵略者。还有比这更荣耀的事 情吗?

  我赶到第八军报到时,部队已经在保山集 结。我被分到一〇三师,熊师长看我是“中美合 作所”出来的,又有军统的背景,当时就不是很 高兴。国民党部队的指挥官对特务系统的人还 是又恨又怕的。我马上表明态度,说愿意到第 一线部队,我要跟随师长打回我的老家3也许 人家熊师长也不愿意身边有个军统特务随时打 小报告,就直接把我派到连队当上尉连长。

  谁喜欢特务那身皮啊。回到前线我就把名 字又改回来,仍然叫赵岑。尽管我知道“龙忠 义”的名字还挂在军统的档案里,但我想“龙忠 义”已经“死”在了渣滓洞,现在赵岑又是光明 正大的抗日军人了。而我们的同学廖志弘又在 滇緬战役中顶着赵岑的名战死了,我想,这是苍 天给我的最好“伪装’

  老学长,我比你运气好多了吧?总算回到 战场跟日本鬼子大干了 一场。此生足矣。是 “中美合作所”成就了我这个愿望,但又是它让 我在这个染缸里走了一遭,让我的人生又多了 个污点。可是我怎么知道它后来会被作家的小 说写成那个样子呢? 20世纪60年代时全国人 民都在读《红岩》,这部书我读了不下五遍。不 过,我觉得这本书与历史事实有出人。杀地下 党的事跟“中美合作所”这个单位没有关系,因 为它在抗战胜利后就撤销了,美国人走了后白 公馆才成为关犯人的地方。科尔少校1946年 回国时给我写过一封信,还问我要不要去美国。 而《红岩》书里写到的那些逮捕、审讯、关押、大 屠杀,都是发生在1948—1949年重庆解放前 夕,对吧?

  但那时我不敢站出来说话啊。这个不敢 说,好多真实的历史也不敢说了。我没有资格 说,有资格说的人也不说。我们的历史,就没有 常识可讲了。人都说历史是个小姑娘,可以随 意打扮。要我说啊,历史是个旧情人,有反目成 怨,情断义绝;有美好如初,相思绵绵,也有藕断 丝连,情债难偿。你要不想惹麻烦,你就忘掉你 的“旧情人”。可我们这些过来人,哪个和她撇 得清干系?过去和她山盟海誓,现在与她锦书 难托。发生过的事情,都在你的生命里有烙印。 我们不过是把这些烙印伪装掩饰起来罢了。我 在伪装,很多人也在伪装。伪装的人多了,我们 就弄出一部伪史。

  现在邓小平同志倡导实事求是,还说“实践 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历史,我们也要实 事求是吧?是怎样就是怎样,不能歪曲吧?我 在里面的时候,它真的是个抗日的单位。我们 受训的所有科目,都是针对日本人的。据我所 知,“中美合作所”训练出了很多“别动军”,派 到敌后去打游击;卞新和他们的破译组,侦破了 不少日军的密码,卞新和还为此立功受奖。他 得到一大笔奖金,还请我吃过饭哩。当然中 美合作所“培训出来的那些军统特务,后来也干 了不少反革命的坏事,但这不能算在”中美合作 所“头上。这就像枪在好人手里,是杀敌人的, 在坏人手里,是杀好人的一样。你能判枪有 罪吗?

  我在这里说“中美合作所”的好话,并不是 想洗清我在那里受训过的经历。是历史的欠 债,迟早都要还。这是我的最后一笔债了,还清 了它,我干干净净地走进坟墓。

  现在,你可以逮捕我了。

  卷宗五

  1985:自赎^以老兵之名 23^忠孝师表

  赵广陵20世纪80年代中期才从松山农场 退休,那一年他67岁,但工龄只能从他大赦后 留在农场当木匠时算起,也不过十来年。之前 经历过的那些乱七八糟、支离破碎的改造岁月, 谁给你算工龄?因此他只拿到不到2000元的 安家费和每月三十来块的退休金。他显然不可 能再回昆明了,尽管退休前一年,他接到前妻的 来信,说叶世传同志因病逝世了,她现在跟女儿 住在一起。女儿在省城上师范学校,周末才回 来。她也提前病退了,这些年身体不大好,主要 是心脑血管方面的毛病,血压还高。好在他们 的儿子叶保国现在已经工作了,在郊县当农业 局局长呢。经常开小车送她去医院。儿子还 说,等有机会到滇西出差,会抽时间去看他的。

  如果你身体还好的话,我们欢迎你回昆明。昆 明是你求学的地方,也曾经有你的家,也算是第 二个故乡吧。国家现在已经太平,多少恩怨都 化解了,大家都要向前看,要好好地活下去。你 也该来看看你的儿子。舒淑文还在信里说,终 于和泰国的家人联系上了,父亲已经去世,姐姐 舒菲菲前年回来过一次,她还说现在国内安定 了,打算回来养老呢。舒淑文特别说明,舒菲菲 在国外一直没有结婚,不知道她的心里究竟有 哪个。她很关心你这些年的情况,还说下次回 来,希望大家能见上一面。

  读前妻的信,赵广陵心里一直都很平和,但 舒菲菲一直单身,倒是让赵广陵心里“咯噔”了 一下,仿佛被一只指甲尖尖的纤细手指抓挠了 一把,还久久地反复摩挲。难道她“曾经沧海难 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吗?难道她这几十年一 直在期待着什么吗?照理讲当年昆明社交场上 的交际花,到哪里都不乏追求者的。现在两个 曾经爱过的女人,都虚位以待,老来无伴,你还 敢冲上前去吗?要么破镜重圆,要么再续旧情。 舒淑文的信里好像有点那个意思。难道这是命 中的安排,爱的补偿,抑或上天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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