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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最后23个春秋:心灵跋涉的历程_窦应泰【完结】(50)

  六年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依然明亮(2)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瑞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么不公平!……”

  巴金走笔至此,忽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沿着他那深陷的鼻沟悄悄流了下来,然后那混浊的泪顺着多皱的面颊继续向下流淌,不知何时竟然无声地滴落在他正在写字的稿纸上。把他刚刚写下的几行钢笔字都濡湿了,变成几只无法辨认的小蝌蚪。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巴金写到这里,再也不能继续往下写了,因为老人心中已经充满了无法排遣的悲痛。他好象又在暗夜里见到了萧珊——那个与自己一道走过坎坷,一起走过战争的废墟,一起走过和平的日日夜夜,当然,也走过大字报铺天盖地的浩劫的女人。而今她居然先他而去,到茫茫天国里去了。而且在巴金看来萧珊的走,又与他当年在牛棚里的经历不无关系。既然如此他又怎能在自己已经重新走进一片灿烂的阳光之后,不回头去遥望那仍然留在阴影里的亡妻呢?

  巴金搁下了笔!

  他一个人来到拉严了窗帷的楼窗口。他小心地伸手,悄悄把窗帷拉开了一条小缝,然后他含泪的眼睛透视着无边的暗夜。小院依然静悄悄,天籁之间都好象已经沉睡着。只有远方哪家小楼依稀透出簇簇灯火,那表明虽然是在夤夜,仍然有不睡之人。巴金自知如果任自己的思绪继续驰骋,那么他就很可能在哭声中扑倒在桌前,而纪念萧珊的文章便无法写成了。

  一架大型波音客机从北京首都机场,一跃飞上了晴朗浩瀚的碧空。

  时光已是1979年的4月。万里春光中巴金乘坐的国际航班正向着他那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欧洲飞去。巴金的情绪开始转好,不再是一月底二月初在上海寓所里埋头写那篇《怀念萧珊》稿子时,每天都处在痛楚的感情中。那篇几千字的纪念文稿,巴金竟断断续续地写了几个晚上,每一次写到满流满面的时候,他就必须强迫自己放下了笔,一个人站到楼窗前去。他不能在流泪水的时候把心里对萧珊的感情尽情倾吐。一辈子都希望在纸上写真话的巴金,在写他自己心爱的亡妻之时,当然更不可能有半句虚言伪话。在他看来写作是一种享受,而决不仅仅是一种消耗精力的劳动。巴金在写萧珊的时候,就俨如与亡妻在冥冥中悄悄的对话。他想把她殁后六年时间里人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面前这张雪白的横格稿纸上尽情地渲泻,在巴金看来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尽管他是在流着泪和早已不在人世的萧珊进行无声的对话。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么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进巨鹿路口,快到作协分会,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刁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分会’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

  。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

  出来,脸上还带着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一夜她再也没有讲话,早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我眼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飞机在夜空里航行。

  巴金倚在沙发椅上悄悄地入睡了。他身边是一片起伏的鼾声,巴金在梦境中似乎走进一片充满阳光的天地。迎面发现有无数鲜花,正在盛开。万花丛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仍然那么美丽、窕窈、就像马克思讲到他夫人死时的凄美一样: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她正在向他飘然走来,见到巴金的时候,萧珊对他说:“先生,你来了,终于来到巴黎了!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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