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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回忆录:三生影像_聂华苓【完结】(40)

  她至今没给我回答。

  她走起路来,可说健步如飞,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件一件金属雕塑,都是她双手琢磨出来的。一件一件惊人的作品,不声不响地展示出来。现在,她已六十七了,仍然说她要短命,仍然不断创造奇妙的艺术。

  我家三代,不论任何星座,她都待如家人。称呼我们“我的家人”。我们每个人的喜忧,也是她的喜忧。外孙女Anthea的男朋友,一个又一个,她都要看看。外孙Christoph叫她干妈,一年年长大,一年年给他的礼物,从婴儿的小拨浪鼓,逐渐变化到知识性的礼物。他进大学那年,她送给他克林顿总统自传。后来,礼物没法升格了,干脆塞给他一个红包。

  她和我一家人悲喜与共。1987年圣诞节前,蓝蓝和李欧梵结婚。他们在法院公证后,我们在家招待两家至亲好友。我特别请了一个厨子,在我家后园雪地搭起大锅大火炒菜,壁炉里的火光欢喜地跳跃,香槟酒一瓶一瓶啪啪喷出。身为外交官的德国女婿Klaus炫耀他的中文,讲到Paul时,问欧梵怎么说“Father-in-law”,大教授李欧梵醉醺醺地告诉他:丈母爷!一向沉静的华桐笑得前仰后合,将酒一仰而尽。郑愁予醉得要亲吻每个人。满屋喜气洋洋。三岁的Christoph在大人中钻来钻去,大声说:我要结婚!满场大笑。Paul说:你去敲钟,对客人宣布吃饭吧!那沉重的铜钟挂在壁炉台上,小家伙不知道如何敲打。Paul牵着他的小手拿起铜锤。小人敲钟说:吃饭吧!朱晶嬉不住地说:美极了!美极了!她淌了一脸眼泪。

  Paul在机场突然倒下。她哭着为他办丧事。追悼会那天,她要我在头发上戴一朵白花。我说:他不在了,看不到了,不必戴花了。她将花插在我衣襟上,突然哭出声来。我已麻木无泪。墓地、墓碑,都是她和我母女三人一同奔走选定的。

  Paul每年的生日,和他生前一样,她必做一个他喜欢吃的意大利蛋糕,手捧一束鲜花,和我一同到墓园去。我带着他喜欢的秋海棠,和一大杯威士忌。我们一同清洗墓碑,将花摆在墓前,我将威士忌一滴一滴洒在墓上,一面对Paul说话,就和他生前一样,告诉他家中每个人的情况。朱晶嬉接着对他说话,告诉他我很健康,生活很好,要他放心。最近出版的书,她坚持烧一本给他。《三生三世》那本厚书,我和她一页一页地烧,烧了好一阵子。

  Paul和派克(Gregory Peck)在60年代同时应约翰逊总统之邀参加美国第一届国家艺术委员会。两人都是美国上一代的古典人物,相处六年,共同讨论如何促进美国文学和艺术,成了好友。派克应邀来爱荷华演讲。Paul已故去。他一下飞机就问我是否仍在爱荷华。我们匆匆见了一面,派克说Paul是他所认识的最诙谐的人。他夫妇俩临走前在小城闲逛,突然有人迎面向他大叫:Paul

  Engle是我美国爸爸!原来是朱晶嬉。他们就在街上谈起Paul。派克说他很怀念Paul。

  她喜欢音乐,奏鸣曲、室内乐、歌剧、协奏曲,她全喜欢。她说音乐引诱她创作,引诱她开拓创新。她的作品是纯美和内涵的结合。她早期的丝绸蜡染色彩富丽,艳光逼人。后期的作品是各种不同金属雕塑,多半是银白雕塑。寥寥的线条所表现的优美形式,隐含心灵的神悟,音乐的谐美,流水的荡漾,女性的孤傲透着性感。你痴痴看着,庆幸你有那份纯美的享受。

  朱晶嬉从不谈她的艺术成就。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史密森(Smithsonian)博物馆、法国罗浮宫博物馆,以及丹麦、英国、德国的博物馆,都收藏她的作品。她主持爱荷华大学艺术学院的金属艺术创作坊,三十多年来,用她创造的特有的金属艺术制作方式,教导出的许多出众的学生,在当代美国艺术界已露头角,得到重要的艺术奖。

  朱晶嬉那个人,就是个情字。她对艺术,亲人,至友,都是死而后已地奉献她的情。

  《三生影像》 又饮长江水(1)

  又饮长江水,1978

  爱荷华头天晚上大风大雨。

  鹿园一棵百年橡树,发狂地呼啸,爱荷华河水兴奋地波动。红楼也震动了。那正是我离乡三十年后,次晨就要回乡的心情,更何况Paul和两个女儿同行。

  我们坐火车从香港去罗湖,坐在第一节车厢里。我最先看到罗湖桥──桥的那一头就是乡土了。

  我们顺着“往中国”的箭头向前走。走到桥上,我站住了,回头看看──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啊。

  中国的旗帜在前面飘扬。

  过了桥,排队等待检查护照。没有一个人说话。太阳照在头上。

  你是跳舞的吗?第一句乡音是检查护照的人微笑着对蓝蓝说的。

  对,我是跳舞的。

  他又问我:这个美国人是你随行家属吗?

  是的。我回答,转身翻译给Paul听。

  他哈哈大笑。

  走吧!我笑着对Paul说:我的随行家属!

  我们就那样子跟着那个跳舞的走上了我的乡土。

  旅客在深圳吃午饭,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招待的。Paul在香港本感不适,勉强上路。午饭时喝了瓶青岛啤酒,感觉好一些了,喝了第二瓶,更好一些了,喝了第三瓶,完全好了。他后来一直认为青岛啤酒是世界上顶好的啤酒,几年以后在爱荷华小店发现青岛啤酒,他乡遇故知,高兴得大叫。从此我们家永远有青岛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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