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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声木叶河_胡腾【完结】(7)

  镇上小河对面,看去似庙似衙一群冷清木屋,即公社机关。

  远来的公路,在小镇中央,被供销社船头般一排两层连体楼房,顶为“人”字叉开,成了集市。沿街站满农民。不外乎一担柴,两棵白菜,几串鸡蛋。公路去年才通。以前去县城凭徒步跋涉,最快也得走两天。每天县城来的客车,正要回返。街上人挤人拥。

  同道下放,又都落户干沟的五个知青,欣喜重逢了。天啦,龚滩码头那冲我一笑的漂亮姑娘,落户干沟一队!我好激动。我队社员狂赞的超级美女,原来是她!她热情的邀我哥俩有空去玩。而她同队女知青姓赵,似乎老跟谁赌气的嘟着脸,默不作声,似乎不知与人打招呼。

  我拼命点头,赶紧补充:“你俩也来玩呀!”好兴奋。

  俩女的离开了,我们三男的凑了一块。我吃惊了:“你……戴顶军帽,船上爬阳篷……?”

  竟然是他!他姓张,也落户干沟,分到二队。他倒迫不及待,给我们介绍起刚离去的漂亮姑娘:叫谢丽云,出自多子女困难家庭。校花。男友是红卫兵时战友,微瘸的孤儿。他因此躲过下放,留重庆干裁缝谋生。她其实也早被男友“睡”了。她逢集必赶,去取男友寄的包裹、汇款。短时间汇集这多机密,小张似一天生的克格勃坯子。

  热闹的赶集场面,很快把我们拆散。街边,一瘪脸凸眼男子踩高凳上四喊,已成集市亮点。他操一口我们倍感亲切的乡音,拿个大瓶激情比划,狂热推广手里的“九二O”。反反复复,只怕连街边那几只捆着待卖的鸡,都弄明白了。

  “只打(喷)三遍,海椒(辣椒)吊这长。”

  世间竟有这等神奇的东西,人们却无动于衷……而眼神,分明是瞧个走江湖的卖狗皮膏药。

  “牛хх那长。”一声倒彩,响亮如发丧摔碗,作孽鬼,还继续作孽,“老哥们不信唼?买瓶去,包你来年添个幺(伢)。”

  哄笑一片。听得人起鸡皮疙瘩。

  遭遇抢戏恶搞,他不仅不发火,还孙子样谦恭地陪笑。停停,他又扬声吆喝了。据传,他是重庆分配来供销社,全区唯一的正牌大学毕业生。学农的。可谁都对他没一丝敬重,拿他当活宝。由于他手里那大瓶的缘故,最近都干脆喊他“九二O”了。知名度极高。就我这同乡,都看得心生恻隐:成天跟些不知轻重的老粗们打交道,就像只羽翼亮丽的小鹦鹉,落伢们手里,不玩死才怪!

  不大的集市,即便加上街边屋后和居左居右的铁匠铺、粮站,转一圈也就不大会儿。我却似心上压块石头,快活不起来。哥还净问:“怎么了?”我没作答:怎么会呢?转悠半天,谢丽云哪去了?

  回家路上,脚后跟来只毛绒绒的小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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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片神奇的土地:

  方圆几千里,都是川、黔、湘、鄂间的深山峻岭。这儿不光老少缠头,还往往只闻山歌不见人。这个没有文字,丢失了语言,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没弄清楚的民族(1983年,才确认此地土家族的存在,设民族自治县),却也留着些祖传。

  虎崇拜。他们自称白虎子孙,虎头图案绣工精美的帽、鞋、枕,随家可见,自豪而虔诚:牛要见了虎哇,跑得撞倒墙;狗要嗅到点虎臊,疯逃几道梁。说得活灵活现。凑巧,我俩就带着截家传虎骨,泡酒疗伤。虽没敢告诉这些狂热信徒,却想偷偷印证惊奇。先唤出新添的小狗,它疑虑重重的闻闻,竟摇着小尾巴。也许它少不更事吧,又赶紧再试村里两条大狗,竟然同样。我俩担心再试下去,油渍渍的虎骨落狗嘴里,再拿不回。哈哈,虎臊虎威,纯粹瞎话嘛。

  狗尊重。他们有“前世卖狗,后世讨口”的诅咒,对在荒山野岭砍柴,身边共担险恶的忠诚伙伴,有历世不改的真情。若进土家串门,听见屋里有人娓娓叙谈,你可别误会,没别人。人与狗攀谈交心,再普通不过。难怪这儿的狗都少见狂吠乱咬的,相当稳重。在此,即便是再率性的知青,也不敢提起打狗吃肉。在土家人听来,肯定就跟吃人样可怕。更有“哪家的狗,像哪家的人”的说法:看看那狗,再过细看看它家的人。那相貌,那神气,就一个样!不知是骂狗,咒人,还是夸。

  蛇敬畏。老鼠向往着苕窖,下窖却再难脱逃,于是打洞藏身。也就招来了奋不顾身的蛇。发现老鼠,土家人下窖,把些刺板栗壳拿棍塞进鼠洞。直听到“吱吱”惨叫也不手软,把它关洞里活活饿死。发现蛇了,不管乌梢蛇、菜花蛇,还是索命岩蛟(五步蛇),他们竟都小心地放下木梯,让这无脚惯犯大模大样上来,再目送它慢腾腾远去,绝不打。全忘了割草被它咬过脚,鸡窝丢失的蛋,忘了它曾致人死命,而全把这些当做报应。对蛇的友善,全国仅见。还赋予其离奇、恐怖的色彩:蛇肉?能吃呀。可吃蛇却有大讲究。得露天垒灶支锅,盖得严严的煮。须知,若屋内烹弄,哪怕是掉进了丁点的扬尘,一锅蛇肉连骨带汤,即刻都变了剧毒药,食者绝无生还。如此的性命相赌,试想,谁又敢尝鲜?

  还有不可思议的哭嫁。猛听见哀哭动地而来,你可坐稳了。没哪死人塌房,是哭嫁。女子“咿咿呀呀”边哭边唱,却吟诵般从容:哭祖宗、哭爹娘、哭姐妹、哭哥嫂、哭百客、哭梳头、咒媒人,还逢谁哭谁。哭诉聪慧而动人。房族姐妹都来陪哭,似共悲,似切磋,似多声部合唱。世间情愫,都化作抑扬歌哭。少则三天,多达一月。其间,本村邻寨的老小,楼前坎上、猪圈边站着,都来听。默默慢品细嚼,最后点头摇头,将作为衡量女子才智贤德的标志,跟随她一生。效力,远超过红本钢印的国家文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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