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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_刘维颖 【完结】(171)

  陈老三正侃得起劲,突然在那翠绿点点里飞出了两句脆生生的小曲儿:

  你吃哥哥的海红红,

  哥哥吃你的嘴唇唇。

  河曲盛产小曲和二人台。那佻佻达达的小曲曲是一个四十郎当岁的汉子唱出来的。众人的目光穿过薄薄的雾霭朝前望去,只见那汉子正站在老河岸边用一副吊杆车水浇地。那吊杆碛口也有,是用一根长两丈有余的木杆横担在一个竖架上,木杆的一头挂着水斗,另一头坠着一块大青石。整个汲水过程有点像孩儿们玩跷跷板的样子。

  陈老三对众人说:“因为娘娘怕唱戏招祸,所以这里自古不唱戏。唯有这野曲曲是人人都能唱得的。你们听着,他还要唱。”

  果然,那汉子清清喉咙,又唱道:

  走你家门前我就瞭你家院,

  你家里丢下我的牵魂线。

  大榆树结上了那金钱钱,

  隔窗我瞭见你那毛眼眼。

  陈老三情不自禁叫起“好”来。那车水的汉子听得有人喝彩,更来劲了,接着唱道:

  大河那个流凌撑起个船,

  为个朋友为下了个心不安。

  白马那个拴在树脚根底,

  千万哪不要说是我和你。

  陈老三自他未过门的女人被鬼子杀死以来,再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筏子在平阔的水面向前滑行。陈老三哈哈笑着,一声接一声地叫好。他感觉自家的喉咙也有些痒痒,他也真想来他几腔。可是他知道自家从小五音不全,唱出来还不如哭出来好听。陈老三一向羞于自己开口,但他喜欢听别人唱。他突然想到了崔鸿志。他已经离开人世一年多了,可碛口人不会忘记他。忘不了他为穷苦朋友东跑西颠,忘不了他和鬼子汉奸抵死拚命,也忘不了他那让人笑让人哭的曲曲啊!

  那娘娘滩越来越近了,近得能看清那汉子的眉眼了,近得能闻见刚刚绽开的桃杏花的幽香了。陈老三笑嘻嘻朝那汉子“喂”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突然感觉那油筏猛地颠动了一下,哐嚓一声亮响,动弹不得了。紧跟在筏子之后的小划子围着筏子转了一圈,陈老三就听那划子上的船工打着手势叫:“搁浅了,搁浅了!”

  陈老三把那一声“喂”后的话,变成了对那唱曲曲汉子的臭骂:“让你那臭嘴好好呼嗒啊!”

  陈老三边说,边往水里跳。筏子上的人也“扑扑通通”跳下去了。三月的河水依旧冰凉,不一刻众人就冷得抖抖索索起来。但他们顾不得这些了。眼下,对于他们来说,冷算什么呢?要紧的是赶快将筏子推进深水。这里,娘娘滩,从古自今,就是兵家密切关注对峙拉锯的地方。远的不说,从明朝弘治年间开始,这里就一直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入侵中原的跳板,也是中原抵御入侵者的前沿。娘娘滩前后曾有过桦林堡、楼子营、罗圈堡、焦尾城等大小一十六座屯兵屯粮之所。若是国民党、日本人在这里设下埋伏,明年的今天怕就得给他们过周年了!陈老三指挥众人绕到筏子的前面使劲用肩膀扛,可那筏子却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陈老三爬上筏子就去解连接“扇”面的绳扣,打算把连结在一起的筏子拆开来,一扇扇单拖。正在这时,先前唱曲曲那汉子带着十来个村民跑来了。他们二话不说,“扑扑通通”跳到水里,就同船工们一起使起劲来。陈老三见状,忙将解开的绳扣重新扎死,口中喊着“一二三”,让众人站在搁浅最深的那边一齐发力,只听哐嚓一声,那筏子终于又漂到了深水里。陈老三朝着娘娘滩的村民们抱抱拳说:“多谢了,多谢了!”在人群里找那唱曲曲的汉子时,那人却躲到众人背后不看他。陈老三笑着骂:“你那臭嘴哩?让你妈缝住了?”边骂,边让自家人各就各位,将筏子驶离娘娘滩。刚刚离开一箭之地,听得背后有人高叫:“前面那筏子停住,停住!”接着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枪声。陈老三让众人赶快划,不一刻,背后的喊声枪声都远去了。

  陈老三他们始终没弄清,背后拦截他们的是些什么人。现在,油筏在一段细浪腾舞的河道上箭一般朝前飞驶。陈老三想想刚才的情形,心里真有些后怕。他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被那汉子的酸曲曲迷住啊!陈老三骂自己:你他娘在老河跑船少说也有上千回了。这千里水道每一颗水珠都是一首曲曲,你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今日怎就被他迷住了呢!莫不是光棍的日子过草鸡了,打熬不住了?这一趟差跑完,说甚也得给儿子找个新妈了……陈老三想到此,嘿嘿地笑出了声。

  此后的两三天,虽然经过好几道碛飒,但因为陈老三格外用上了心,所以倒是一点差错都没出。这一天,眼看着要进入碛口地面了,河面再次变得开阔而憩静,筏子上的人便都有些松懈了。连日来的劳累这时一下子化作铺天盖地的倦意,兜头朝他们压了过来。他们手里机械地摇着桨,头脑却昏昏然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他们离开碛口已有二十多天了。走时,尚没有得到鬼子扫荡碛口的确凿情报。

  只有陈老三,不敢有丝毫懈怠。

  碛口的西北面靠陕西一侧有一个名叫“拐上”的村子。黄河水道在这里拐一个湾,就可以瞭得见碛口码头了。

  陈老三把着“招”将筏子擦“拐上”驶过,顺着主河道朝东南一转,便正对了大约二里地之外的碛口码头。这时,他的心里突然咯噔一声亮响,愣住了。他看见,码头上站满了身穿黄皮的鬼子兵。那一天,河上刮着西北风。就在陈老三愣怔的那一瞬,筏子已经朝着碛口驶出四五十步远,回头后转已不可能。陈老三忙向众船工断喝一声,他已经做出一个大胆的决策。他下令:“快!解绳扣,闯碛,闯碛!”众船工大惊。他们知道,陈老艄这是要把一个油筏大卸开来,两人负责一“扇”,闯过二碛,死里逃生了!他们知道,有史以来,闯二碛的只有船,筏子闯二碛只能是九死一生!但他们同样知道:眼下他们别无选择!陈老艄的决策无疑是对的!他们不敢迟疑,忙着去解绳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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