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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谈_十四阙【完结】(12)

  他明眸流转间,似有叹息:“我还知道你今年十七岁,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阿碧……没错,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贱女阿碧,被母亲遗弃,被收养者觊觎,被人犯拐卖,被主人打骂,被师兄下毒,现在,还在被师父利用……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个幸运的盲女阿碧,虽然她也出身风尘,但白玉无暇,虽然她双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许,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只在于她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可是谁又能说,我这样的活着,就一定比死更好?

  “朱荇是怎么死的?”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宫中秘密来人,赐了她一杯毒酒。”

  “是你姐姐做的?”

  宫七眼中起了些许迷离,“当时不知,为了引出幕后主使,我故意声称她失踪不见,四处寻找。”

  好计,那人本以为一杯毒酒就万事了结,但如此一来,他会真以为朱荇怕死逃了,必将派人追杀。只要对方有所行动,就能顺藤摸瓜,查到元凶。

  “那么,你找出来了吗?”

  “查到了。”他眼神闪烁。

  “是……”我听出了画外音,“江家?”

  “他们也知道自己行迹可能败露,所以gān脆一不做二不休,买凶杀我。”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气,直直地看着他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想怎么处置我?”

  他回视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恍惚的表qíng,轻轻道:“我说过,在此过程里,只要你放弃杀我,我就带你来这里,把一切都告诉你。”

  “然后呢?”

  “没有了。”

  我的身体一下子绷紧,然后又颓然松开,凄凉一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想让我永远地在这里与朱荇相伴么?我明白了……”我扭开镯子,里面的最后一格里,装着我用来杀死师兄的那种毒药,只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于死地。从一开始,我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在事qíng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时,我会用它,结束自己这肮脏丑陋的一生。

  母亲,我要去见你了。你抛弃了我,我杀死了你,我们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处吧。

  我将镯子凑到唇边,眼看那滴毒药就要滑进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哐啷一声,我的手指被震开,镯子直飞出去,撞上墙壁,嘭地炸开,碎裂成了千百片。

  于此同时,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膀,入眸处,是宫七惊慌而震怒的脸。我与他相处四十七天,从不知道,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表qíng。

  “为什么要救我?一切不都应该到结束的时候了么?”

  “我所说的没有,并不是指结束,而是开始。”

  “开始?”

  “是的,开始。”他的力度转轻,改为揽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没有变,三天后,是我们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后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点,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杀手,要杀你的杀手耶。既然游戏已经揭穿,就没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点结束,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你在害怕。”他轻轻道。

  我心中一悸,却板起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后一刻阻止了我继续喝那杯毒茶,你对我有qíng,你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所以企图以死逃避。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宫七脸上露出了悲伤之色,指着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惧qiáng权,不敢与我共同面对,所以选择怯懦的死亡,她从来不曾想过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会有多么痛苦……当我欢欢喜喜的穿着吉服走进dòng房时,看见的却是原本要携手一生的妻子倒在chuáng上七窍流血的模样!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打击?”

  我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紧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还活着;她胆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样!你自信坚qiáng,为什么不肯活下来?不许逃避!我不许你逃避!”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颤抖的摊开双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这双手,沾满血腥,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所以,更应该活下去。”他将我的手合拢,包住,柔声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错事,如果你感到后悔,那么今后就用做好事去弥补。你做一件坏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弥补。你才十七岁,错了十七年,以后还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来过,为何轻言死亡?”

  我哽咽而几不能言:“我、我……我没能杀得了你,夜盟不会放过我的,而江家也不会放过你的,事qíng走到这一地步,后面已是无数个麻烦,我……”

  “所以,你更应该活着,然后走下去,”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将我的手贴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将来的风风雨雨,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别想一个人逃,别想再丢下我。”

  “可我……”我终于说出最关键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最后扬唇一笑,“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

  冰窖中,水晶灯里灯光闪烁,映上他的脸庞,那是玉一般高洁的存在。

  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能得到这样的救赎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我跌坐于地,捂住脸开始哭。他没再说话,只是在一旁坐下,然后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将我拉入他怀中,轻轻拍抚。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将毕生的委屈通通哭出。从此,再不留恋,再不流泪。

  十二

  “你会弹《看朱成碧》的曲子,那么你知不知道,它的后半阙词是什么?”

  “不知道。当年的阿荇,只唱前半曲。”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后面的吧……”

  “灯火阑残,月白影冷,消魂此处,原是旧时行路。鸳梦难醒酒难尽,岂望陌上云树?笑它英姿秀,鸥盟似旧,却忘归途。燕本多qíng子,穿帘入世,误生玉堂谢户。卿可有悔,瘦尽十宵花骨。留浮光变幻沧海,哀叹红颜无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完

  七夜谈之四

  无衣

  滴水成冰的战场上,一衣之恩,便足以令我铭记千年。

  可是谁知,原来我早该遇见你,在我最风光也最悲伤的时候。

  --题记

  一

  我再次见到九皇子时,已经是十六岁的年纪了。

  彼时大战告捷,他从边疆归来,百姓簇拥如cháo,排成长龙,只为一睹英姿。然而,他们迎来的,却是一个垂死之人。

  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并且拖延了太长时间,纵使秦国第一神医温悉号称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亦对此束手无策。

  而温悉,便是我的叔叔。

  这一次,我以神医弟子的身份,被皇宫的轿子抬进朱门,再一次的见到了人称不败将军的九皇子--秦冉。

  他今年不过十九岁,身上有一百零七道伤痕,每一条,都彰显着这位皇子征战沙场的丰功伟绩。可此刻,他披着长衣坐于庭前,咳嗽不止。一直咳一直咳,痰中淤血发黑。

  他的身体在长年征战中遭受了严重的毁损,奇医良药都已通通无效,叔叔倾尽全力,也只不过仅能让他多活几个月,苟延残喘而已。

  我望着梧桐树下的他,沉静、消瘦、苍白。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涩了起来,前尘往事,有关他的一切,在这一瞬清楚回现--

  我第一次见到九皇子,是在六年前,我十岁,他十三岁。

  乾国突向秦国起兵,秦王于朝堂上悬挂帅印,问何人出战,可怜满朝文武,全都唯唯诺诺,缩足不前。就在那时,第九皇子走上殿堂,摘了帅印,高声道:“儿臣愿往。”

  一举天下惊。

  因此,当他率领大军出发时,帝都人人去送。我夹在街旁看热闹的长龙里,与姐姐一起瞻仰皇族风采。

  我本以为他英姿飒慡,高大威猛一如庙里的罗汉金刚,谁知,看见的却是一个非常文弱的少年。

  我永远记得,那是盛夏,天气非常炎热,阳光照耀在盔甲上,一片明晃晃的白。而他端坐在马背上,发极黑,脸极白,五官秀气的像是女孩儿,一双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前方,竟让我觉得莫名悲凉。

  回去后,姐姐以袖抹泪,泣道:“可怜我泱泱秦国,竟要这样一个荏弱孩童去抵挡敌国百万大军!”

  姐姐不看好他,文武百官不看好他,邻国也都不看好他。尚未及冠的九皇子,就那样在一片质疑声中带着他的二十万兵马,孤立无援地赶赴血雨腥风的北疆沙场。

  八个月后,冬雪消融,廊前地上冒出第一株糙时,姐姐冲进庭院,连风氅都来不及脱,便一把抱住我欢呼道:“胜……了!胜了胜了胜了!”

  她的鼻子被冻得红红的,眸中水汽弥漫,眼泪带着喜悦哗啦啦地流下来--据闻秦冉亲提长枪,割下敌军统帅首级,宣告了这场卫国之战终以秦国的大胜而结束。

  十四岁的将军骑马归来,王城掌声轰鸣。

  姐姐用三天三夜采集七彩琼花制成花环,朝他掷去,却因力度不够未近他身便已先落地。但她毫不气馁,笑笑道:“没关系,这次不中,将来还有机会,总有一次能中的。”

  自那日起,她便开始练箭,然而没等她练成,警钟又鸣,夷族来犯,九皇子匆匆脱下战甲,又匆匆穿上,军马铁蹄方卸,又重新套上,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再上战场。

  姐姐整晚没有睡着,望着窗外的天,看到它发了白。她对我道:“玳玳,我好害怕。”

  “姐姐怕九皇子这次如果输了,夷族攻进来,咱们就没有饭吃了么?”十一岁的我,对于战争的唯一定义只在于没有饭吃。

  姐姐摇了摇头,用很慢的声音说:“不。我是怕万千百姓,八方国土,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地,这么重的担子,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似懂非懂,依稀察觉到姐姐想的和别的大人们都不一样,对她来说,秦冉是比秦国更重要的存在。

  四个月后,秦冉再创佳绩--俘敌军三万,逐敌族于国疆百里之外。王军得胜班师归来时,秦王亲自接迎,一时风光天下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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