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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之后_余以键【完结】(6)



司机yīn着脸不说一句话,他握着方向盘,双眼望着被车灯劈出的路面,车道两旁的树像黑色的城墙一样不断向后退去。



早晨,魏阿姨做好早餐,又打扫了卫生,可小雪一直没有起chuáng,她便坐在客厅里等着。昨天深夜,小雪突然从灵慧寺回来,面色惨白,说话也打哆嗦,这让魏阿姨十分震惊。以她的经验,人如果心中有事,噩梦缠身,去寺庙里住几天肯定会安静下来,可没想到,小雪怎么会变成这样。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声不吭,直接就去卫生间冲澡,洗了很久才出来。魏阿姨只好不再问她,而是说:『你舅舅打电话来问过你,听说你去了灵慧寺散心,他说很好,他让你注意身体。如果你妈保外就医出来,你见了她以后,就可以继续出国读书了。』

小雪一听这话,叫了一声『妈妈』便哭起来,哭得很惨,像个没娘的孩子似的,这让魏阿姨的眼睛也湿了。

小雪叫着『妈妈』哭了好一阵子,然后便进房间睡觉。刚躺下,她又跳了起来,从化妆桌上拿来香水,给自己身上、枕头上都喷上,然后才重新躺下。一阵阵香气正在驱散太平间和运尸车的气息,可是她仍然无法入睡,而且一想到皮贵在死者身上发现的字条,她就害怕得不行。她在心里念道,爸爸,这些人要害我,是你还有什么未了的事要女儿来承担吗?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几个小时前,她晕乎乎地跟着皮贵跑。车刚进城,她便下了那辆骇人的车。皮贵也跟了下来,拦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在离市委大院几十米外的地方他们下了车,皮贵站在路边对她讲述了很多事,从送她jú花,到在死者身上发现字条,再到找小胖娃调查,等等。小雪听得很感动,也很震惊和害怕。可皮贵一拍胸脯说:『别怕,有我呢,没人能动你一根毫毛。』小雪觉得这个老同学的出现完全是一件神奇的事,这个做了入殓师的同学帮助了她,只能证明人生的无常。只是,今后要再像刚才在车上那样和他坐在一起,她是不敢了。她看见他的手细长而白,心里就总有点排斥与恐惧。不过,出于安全考虑,临别时她还是将家里的电话给了皮贵。『有事多联系。』她说。皮贵没吭声,他看她的眼光像梦游似的。是的,今晚的事,对小雪来说也仿佛是一场可怕的梦游。

小雪在临近中午时才起chuáng,魏阿姨对她说:『有个男的,打了两次电话来找你。我看你在夜里没睡好,便没来叫醒你。』小雪问:『那人叫什么?』魏阿姨说:『他说他姓胡。』

是胡刚。小雪的心里『咯噔』一下。在灵慧寺,他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号码,但她没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随口说她在复旦念书,现在是回家度暑假。

小雪记得,他们互相留下电话是在上山后的第二天。头天晚上,她和这对新结识的兄妹在星空下聊天。她发现,胡刚这个高大的男人,对世间万物有着一颗敏感的心。她很久没有这样的聊伴了,他们谈时间与空间,谈相对论,谈诺亚方舟和耶稣的复活,谈释迦牟尼的觉悟和佛教的生死轮回。在这些看似抽象的谈话中,小雪好几次掉下了眼泪。这与她的处境有关,谈到生死时空,她的鼻子就一阵阵发酸。

那天晚上,小雪睡得很晚。半夜后下起了雨,她被隔壁房里的响动声惊醒,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动弹。不一会儿,她听见胡刚在外面和另一个男人说话,声音像吵架。胡刚说:『半夜三更的,你这样会打扰客人休息的。』对方说:『这房子里漏雨了,我不该管吗?』小雪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看见是胡刚和妙玄和尚在争执。和尚看见小雪出来,便不再和胡刚争执,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便走了。胡刚抱歉地说:『打扰你了。刚才我看见你隔壁的房里亮着灯,房门大开着,便觉得奇怪,过来一看,妙玄和尚正在屋里折腾,沙发搬开了,屋角还放了个铁桶。他说这里的一只猫总爱在房顶上跑,把瓦挪开了,漏雨。我说这种事你们早该检查,为什么非要等到半夜下雨了才来做。我看出你身体很虚弱,夜里睡不好觉怎么行。』

小雪心里一热,说:『谢谢你了。刚才的响动还真把我给吓着了。』

第二天,小雪和胡刚、胡柳这对兄妹已宛若好友,互相留下电话也是常理。胡刚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了,因为他执教的大学即将开课。这次他妹妹开车带他来这里玩,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小雪。胡刚说这些话的时候,胡柳便走到一边去了,显然是给哥哥说话留下空间。小雪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她差点说出不久后自己也将赴德国继续读书等事qíng,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小雪和这对兄妹建立的关系,被突然出现的皮贵给打断了。当小雪躲在太平间里,听见这对兄妹在拼命找她时,她才感到后怕——任何萍水相逢的巧遇都可能藏有危险。她有些后悔将家里的电话给了对方,可现在,胡刚已来过两次电话了,肯定还会再次打来,她得想想怎样应付才行。

魏阿姨看见小雪在屋里坐立不安,便建议她开电视看看,小雪不耐烦地摆手,她便知趣地退到厨房里去了。这时,电话响了,小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电话。果然是胡刚,他说:『小雪吗?哦,你已在家我就放心了。昨晚在餐馆是怎么回事?那人莫名其妙地带着你跑,我和胡柳都担心死了。』

小雪小心地说:『哦,有些事可以不解释吗?』

『当然可以。』胡刚在电话里说,『我尊重你不解释的权利,但我要知道你安全,现在我放心了。我明天的飞机回美国,今天我们找地方出来坐一坐怎么样?』

小雪说:『不,不,我今天有事。』

胡刚说:『我妹妹要和你说话。』

接下来,是胡柳的声音:『啊,小雪,你让我们担心死了。我哥哥一夜没睡觉……』

听得出来,胡柳的qíng绪很激动,说话的声音像要哭的样子。小雪的心里很矛盾,有感动,有歉然,也有疑虑。她狠了狠心说:『谢谢关照了。等你哥哥下次回来,我们一定要再聚。』

放下电话后,小雪跑进房间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心里面空dàngdàng的,很难受。

第二天下午两点,电话响了,小雪像是有预感似的拿起电话,听见胡刚的声音说:『小雪,我现在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半小时后去机场。下次回家可能是在几年后了,和你谈话我很愉快,只是很遗憾没时间多聚了。几年后回来,我一定再找你。』

小雪拿着电话,呆若木jī,还没想好说什么话,只听对方说了句『拜拜,祝你好运』便挂了电话。

小雪手中的电话一直没有放下,听着话筒里的『嘟嘟』声,她突然意识到,皮贵的判断有问题,他在死者身上发现字条后,便对外界糙木皆兵了。试想,一个即将要离国的人,会是设法害她的yīn谋圈里的人吗?当然,胡刚说的也许是假话,不过这很好验证,他说他半小时后去机场,如果到时他真的拖着行李到了,那一切就是真实的了。如果那样,她和皮贵都应该向对方道歉才是。

于是,小雪换了衣服匆匆出门,在街边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而去。五十分钟后,她已经站在国际航班换票大厅的门口,她算了算时间,应该比胡刚早到了二十分钟。她望着推着行李箱不断走来的乘客,希望能看见胡刚的身影。因为,如果他不来这里,事qíng就很可疑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雪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突然,她的心猛跳起来,胡刚推着行李正从停车场那边走来。胡柳走在他的旁边,两兄妹一边走一边说话。小雪的心『怦怦』地跳着,像落水的人被救起来一样,感到安全,还有一种幸福。他们相遇了,胡柳为这意外的见面兴奋地拥抱了她。胡刚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感动。他说:『没想到你会来……』

三个人站在国际航班换票大厅的入口处。小雪和胡刚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难以言说的qíng感。突然,胡刚将行李车掉了个头,对胡柳说:『走,咱们回去。』说完这话,他推着行李就往停车场方向走。胡柳追上几步,拉住他说:『哥,你疯了?』他说:『我不想走了,等几天再说。』胡柳着急地说:『那、那机票怎么办?』他说:『到这时间,也没法退了,算了,不管它。』胡柳说:『不行!』说完就抓住行李车的把手要往换票厅推,但胡刚不松手,行李车在他们两人手中像小船一样不停地晃动。

小雪站在原处,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两兄妹争执了好一会儿,胡柳只得放弃了,她走过来对小雪说:『走,我们回去吧。我哥疯了,没办法。』

小雪上了车,胡柳开车,她和胡刚并排坐在后排。车很快出了机场,向城里方向而去。胡刚的手放在了小雪的手背上,她没有退缩。他的手是如此温暖,很多天来,她都觉得这个夏季涌动着寒意,现在她的心终于感觉到热了。她的头不自觉地靠向胡刚的肩头,这一刻,她感到无比安宁。

突然,她感到胡刚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只听他对着前面说:『妹妹,超过它去。』小雪抬眼望去,只见一辆殡仪馆的运尸车正在他们的车头前面。胡刚又说:『超过去!』胡柳扶着方向盘叫道:『没看见左右的车道全是车吗?没法超呀!』

小雪闭上了眼睛,耳边是汽车引擎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她想起了在山上的星星下和胡刚说起的时光隧道,那隧道很深很深,但尽头是耀眼的光亮……皮贵站在车外呆若木jī。他的工作,使他对人体——包括女人的身体都不陌生,但鲜活的女人身体,他从未见过。他双腿颤动,身体有种要飘起来的感觉。



天刚黑,皮贵坐在殡仪馆的职工活动室看电视。正是《城市新闻》的播放时间,主持人燕娜有条不紊地播着一条条新闻,她仪态大方,气质优雅,微笑时带着一点儿淡淡的甜意。皮贵记得多年前看她的节目时,她的左眼下曾经有一颗痣,后来没有了,估计是去美容院取掉了,因为常人认为那是一颗泪痣。

皮贵看她的节目,是因为心里有事。事qíng已经很清楚,有人要害小雪,要把她送进jīng神病院。可是,具体的执行者事还没办便在车祸中丧生。死人不能开口,皮贵只能看着他带着秘密进火化炉。昨天的遗体告别,来了很多死者的亲友,皮贵守在悼念厅旁边,可是无法和这些面色肃穆的人搭上话。看来,想在这里打听到些什么完全是他的一厢qíng愿。

这样,唯一和小雪的事有关的人就是燕娜了。她的堂弟小胖娃证明,是燕娜给他打的电话,说有人要来住院。尽管小胖娃表明,燕娜也不知道来住院的是什么人,她只是受人之托帮忙联系而已。但是,那个要燕娜联系的人,一定是什么都清楚,并且很可能是这个事件的主谋,而包括车祸死者等人都仅仅是执行者。

皮贵想,要是能认识燕娜,从她那里打听到托她办事的是什么人,那可就太好了。他会寻到这个主谋,警告他收手或者gān掉他,必要时和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可是,他,皮贵,一个给死人穿衣擦澡整容的人,要认识燕娜真是比登天还难。他还在读书的时候,燕娜就很有名气了。她后来还闹过一场绯闻,全城皆知,说她与一个国外的华人富商好上了,狗仔队还在网上贴出了她与那个富商走出酒店的照片。那富商给她在全城最昂贵的月下花园买了别墅,她还怀上了那富商的儿子。但最后,两人还是分了手,燕娜生下儿子做了单身母亲。然而,这一切并没影响到燕娜的节目收视率,也许主持人有故事,观众会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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