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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眼睛_余以键【完结】(13)



她听见这脚步声在他们近旁略一迟疑,很快从他们身边挤过,然后上楼了。直到这脚步声完全消失,小梅才大出一口气,推开郑杨说,都是你,随时都这样猴急,差点就丢人现眼了。

郑杨说,这就是历险记啊,你以后想起印象更深刻,是不是?说完又伸手拥住她。

小梅突然挣脱出来,一边扣上护士衫一边说,不对啊,这人怎么不乘电梯呢?黑灯瞎火的,没人走这楼梯的。并且,发现了有人站在这里,这人怎么也不出声问一句话呢?

郑杨也猛然有了感觉,这人是有点奇怪。

小梅说,我当时把脸埋着了,你看见那人了吗?

郑杨说,看不清楚,但感觉是个女人,穿着黑袍子之类的衣服。但完全看不见她的脸,也许她是埋着头走的。

小梅说,我害怕!

郑杨突然说,有了!这人不乘电梯是为什么?她怕被别人看见是不是?怕被别人看见的人一定有特别的身份,有需要隐藏的目的,真是天助我也。我们现在立即上楼去,把所有的病房查看一遍,如果有穿着黑衣或手上搭着黑纱的女人就抓住她。

说完,他拉着小梅的手就往楼上狂奔。小梅感到他就像一只上山的猎狗似的。

这天,我睡到上午11点才起chuáng。

表弟的病qíng有所好转,或许是让我放心睡觉的理由,睡在表弟的病房里,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医生、护士的说话声,我知道已是早晨了,他们来给表弟做例行检查,但我困得不行,就是睁不开眼睛。

昨天半夜在纪医生家门口的可怕经历也使我睡得不踏实。一闭眼,就看见那个穿着黑袍、面容惨白的女人从半截楼梯上直面走来。还有纪医生家的小客厅,嵌在墙上的一面穿衣镜闪着诡奇的光。我不断翻身,尽量不去想这些,直到快天亮时才睡得什么也不知道。

起chuáng后就遇到吕晓娅在走廊上招呼我。她让我去了她的病房,神色凝重地说,那日记是假的,秦丽的男友辨认过了,完全不是秦丽的笔迹!

这让我相当吃惊。这是怎么了?谁模仿秦丽的口吻写这些东西呢?还把它神秘地压在23chuáng的chuáng垫下,这是为什么?

有人轻轻地敲门。

吕晓娅警惕地说,请进。一个身材颀长的漂亮女子提着一大袋东西走了进来。

吕晓娅欢叫着迎过去,她们亲热地拥成一团。那女子手中提着的一大袋东西掉在了地上,有一堆苹果从袋子里滚出来,一下子滚得满地都是,最远的两个苹果一直滚到了屋角。

我一时不知所措。便弯腰去拣拾那些苹果。那漂亮女子也参加进来一起拣苹果,我看见她的手丰润细长,长指尖上涂着透明的指甲油。

这是薇薇,吕晓娅给我介绍说,我的妹妹,时装模特儿。你看,和电视上见到的那些没什么两样吧?吕晓娅的话音里充满赞赏。

你的妹妹?我不解地问道。

吕晓娅开心地笑起来,怎么?我就不能有一个妹妹了?我们比亲姐妹还好呢。

薇薇站在旁边,脸上露着好看的笑意。

这是徐老师,作家,吕晓娅给薇薇介绍我。薇薇大方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握手时我想到了“柔弱无骨”这个词汇。

看样子,薇薇不到20岁的年龄,高高的个子,脖子和肩膀线条优美,胸脯丰满,把一件奶huáng色小衫绷得紧紧的。这不像我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些身材像电线杆一样的瘦长模特,倒更像一个xing感炫目的演艺界明星。

薇薇拉着吕晓娅的手坐在chuáng边,说对不起,好久没来看你了。到外地去参加了几个时装表演会,昨天刚赶回来,昨晚一夜都在想,吕姐要骂我了。这下好了,我一时不会再走,我会每天都来陪你。吕姐,不骂我吧?

吕晓娅笑吟吟地说,你再不来,我就死在这里了。

薇薇伸手去堵她的嘴,面色惊恐地说,不许这样讲,不许这样讲嘛。

吕晓娅摸了一下她的脸安慰道,放心吧,你看我,像个要死的人吗?

吕晓娅站起来,在薇薇面前优美地转了一个圈,她的睡衣里一下子就涨满了风,使我也深受一种生命活力的感染。

不过,吕晓娅坐下来说,我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真是太奇怪了。

薇薇紧张地望着她,我从侧面看见薇薇的长睫毛使她的眼神格外动人,鼻梁挺拔秀美,从侧面看更像一幅雕塑作品似的。

吕晓娅说,我老是梦见一只飞蛾,一只毛茸茸的大飞蛾,它在我病chuáng上不停地飞,有几次它对着我的脸扑下来,我的额头几乎感到了它那毛茸茸的翅膀和肥大的肚子。我用手去赶它,它便飞开了,在空中绕圈子,但很快它又俯冲下来,还同时发出了一种有点像婴儿哭泣那样的声音。我陡然坐起来去赶它,我醒了,发现自己坐在chuáng上。

我看见薇薇用手捂着脸。我开始以为她是害怕,但接着发现不对,薇薇是哭起来了。

吕晓娅赶紧扶着她的肩头问,薇薇,怎么了?

薇薇抬起泪水打湿的脸来,说,我怕这个梦不吉利。

吕晓娅说,傻妹妹,还相信这些?我想是我开着灯睡觉,那日光灯管的呜呜声在我梦中变成了飞蛾的翅膀。

薇薇的表qíng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说,吕姐,你真会联想,就像你设计时装一样。

我想我应该离开了,便站起身来告辞。吕晓娅说,那本日记的事还没搞清楚呢。她说没关系,可以讲给薇薇听的。说着,便从抽屉里取出那本日记来,她说,现在它是没有主人的了,你再研究研究,这事太奇怪了。

吕晓娅将这本冒秦丽之名写的日记之事简略给薇薇讲了一遍。薇薇瞪大了眼睛,诧异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再次翻看着这本日记,看着那些工工整整的字迹,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gān这种仿冒的事。

突然,薇薇惊叫了一声,指着地上说,那是什么?从日记本中掉下来的!

我埋头一看,地上躺着一只飞蛾,一只已被书页压得扁扁的飞蛾。

我们三人几乎是同时蹲下去围着它看。一只黑灰色的大飞蛾,毛茸茸的,肥大的肚子因夹在本子中的时间太长,已经压得扁扁的。

我迅速在日记本中翻到了夹它的那一页,那是还未写过字的空白地方,纸页上清楚地印着这飞蛾的痕迹,还粘着一些毛粉。奇怪的是,我和吕晓娅以前数次翻看过这日记,怎么从没发现过呢?

我抬起头来,看见吕晓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嘴唇有些发颤。纪医生正对着洗手间里的那面大镜子刮胡子。

他对着镜子中的那人说,你已经被盯上了。宋青对董雪有好感,而女人之间一旦有了好感,那相互认同和欣赏的部分会蔓延得很快。她们的基因组合只要有一个图形相合,她们会为对方复仇,并且与她们的温柔一样无可救药。

他们是来找董雪的。宋青和那个徐作家,他们坐在我的客厅里言不由衷,还编造出白脸女人的故事来掩盖他们内心的慌张。

董雪失踪一年多了,他们不相信?

镜子中的脸晃动了几下。他甩掉刮胡刀上的一大团泡沫,chuī出一声不太响亮的口哨来。18岁,他chuī口哨。他还学会了另一招,将食指含在口里,chuī得更响,声音尖利可以穿破一大片树林。他觉得他不再腼腆。18岁,那时他是乡下的知青。他开始想女人,想她们的神秘部分。

董雪的体形在镜子中闪了一下。雪白的泡沫,刮胡刀发出嗤嗤的声音,他感到毛根坚硬。他看见了隐隐的黑色,在垂下的轻纱中,董雪的双腿在雾中舞蹈,某个三角区的黑色隐约可见,他看见地板上丢着董雪的内裤。

他是唯一的观众。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仰望那飘动的纱裙就像云彩。牛羊是不懂得这些的,它们只低头吃糙。云彩在它们的背上飘,被人画成画挂在墙上。董雪说,真美。他说我在乡下时常见,那时我18岁。

下巴上突然冒出了一点血珠。他看看刮胡刀,锋利的刃口。他感到宋青站在旁边发笑,小梅也挤了过来,还带来了她的男朋友,警察。他们都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血,红色的、粘稠的液体,他憎恨这种东西。他想呕。护士在旁边不断递给他工具,刀、钢针。这时人的身体像一台拆卸开来的闹钟,他小时候拆卸过的那一种,luǒ露出来的结构让人目眩,齿轮连着齿轮,卷着的发条,灰尘,油污。有时候,他把它彻底搞坏了,盖上后盖,一切恢复原样,但内部已坏了,指针动也不动,这钟死了,他说。大哥在旁边幸灾乐祸,大哥说他要挨母亲的竹条了。他品尝了失败,这是一种从内部将人打垮的感受,它让人沮丧、灰暗,觉得自己在这世上纯粹多余。他再次打开闹钟的后盖,把零件拆得满桌都是。那时没有护士之类的助手来协助他,他独自在一派混乱中探寻着秩序。这是一座迷宫,他后来屡次打开人的胸腔时就这样想。

他甩掉粘在手指上的泡沫。这些顺着刮胡刀流在他手上的东西粘腻腻的,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毛发。人其实可以丢掉一些东西,毛发、指甲,一只手,半边肺,一个完整的子宫,丢掉了他还存在,像一棵树。但董雪他能丢掉吗?这是延伸到他体外的一种东西,但这种东西的根长在他的身体里,密布在心脏的血脉就是一大团根系,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根系,但人们看不见它长出的叶脉。这些枝条和叶片摇曳在生活中,受了伤也只有自己知道。

他收起刮胡刀,擦掉残余在下巴上的泡沫。在镜子里他看见整洁光滑的面颊和下巴有些发青。他扶了一下眼镜,捏了捏鼻头。这两个动作他常常习惯xing地连在一起。

他听见了门铃的声音。他走到客厅里,对门外问道,谁啊?没人应答。他看了看表,下午3点1刻,这时谁会上家来找他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门外无人。

门铃会自动响吗?他想,门铃也会出毛病,像人的神经系统,只要一个地方线路出差错,人也会张嘴乱叫,可他自己并不知道。

董雪有一次就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对着整面墙上的镜子,她看见自己的健美服穿反了,本应在背部的穿在了前面。她呵呵地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像开闸后的水怎么也止不住。这是在家里的健身房里,三面都是镜子,下面是打了蜡的光滑的木地板。董雪笑得弯下了腰,接着一伸长腿坐到了地板上,他看见由于镜子的相互反she作用,无数个董雪坐成了斜斜地一长排。由于这件露背衫的反穿,董雪两个挺拔的rǔ房bào露无遗,有两条黑色的带子毫无道理的在rǔ房上jiāo叉而过。董雪一边笑,边用手去理这带子,同时镜子里所有的董雪都这样做,像一支动作绝对一致的舞蹈队。一个人可以变成无数个,这是两面以上镜子的作用。这作用连天空也办不到。天空只有变幻着云彩来玩,像一个缺乏想像力的笨孩子。因而在它的照顾下,牛羊们吃糙都是慢吞吞的,然后繁殖,小牛小羊们接着吃糙。纪医生恨透了这一套,他选出三面镜子来与天空作对,他看见自己也站在其中,无数个自己正不知所措地对着董雪的笑声,因为这笑声变得怪诞起来,每一声的尾音有点像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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