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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夜归人_朱砂【完结+番外】(9)

  碧泉头也不抬地嗤笑一声:“只有将军们帐里才有火。又不是十冬腊月,要什么火呢?”

  沈墨白没敢再吭声,默默地在满帐杂物中扒出块地方自己铺上毯子。这帐子是碧泉住的地方,但他多半是歇在罗靖帐里,这里就堆了杂物,加上数月不曾有人来收拾,蒙上了一层灰尘,有些东西竟然已经发霉了。沈墨白实在看不过去,铺好了毯子,就收拾起东西来。碧泉看他勤快,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一面擦拭皮甲一面道:“我告诉你,爷素来讨厌这些神鬼之说,这一次是因关系到已去世的老夫人,所以才信了你的。你虽是来了,可别在爷面前再提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只要你不惹爷心烦,也亏待不了你。”

  沈墨白辩解道:“我并不曾装神弄鬼。扶乩之事,是将军亲眼所见。既是信了,便是他也以为是真,并不是我杜撰。”

  碧泉想起那天晚上的古怪qíng形,心下也不觉沉吟。军旅之人,自来见惯生死,谁信那些个鬼神之说,但那天晚上扶乩之事又确是他亲眼所见,一时也难反驳,便道:“你只消听我的,少说话就是。”

  沈墨白想起罗靖发怒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畏惧,当下点了点头:“多谢公子告诫。”

  他生得斯文,又温和有礼,碧泉也难和他生气,转念想想自家将军不管人是否愿意,就这么把人生拖硬拉地带到边关来吃苦,也算是此人的无妄之灾,态度上便和蔼了许多,道:“你跟你师傅住在钟山,那你父母呢?”

  沈墨白摇头道:“我没有父母。”

  碧泉自己就是父母早亡,吃尽了苦头,想到沈墨白也是孤儿,不由得亲近了几分,点头道:“原来你也是可怜人。”

  沈墨白想了想,道:“无父无母就可怜么?那山中蛇虫也不知父母,岂不也十分可怜?”

  碧泉瞠目结舌,半晌才怒道:“那是畜生之类,你将人来比畜生么?”

  沈墨白迟疑道:“众生平等……”

  碧泉只觉这沈墨白说的简直不是人话,后悔方才还想与他亲近,低头擦拭皮甲,再也不加理睬。沈墨白见他不说话,也便不再开口,收拾了东西,身上也是乏得厉害,当着碧泉又不好睡下,只得靠着帐子坐着。觉得身上渐冷,不由把毯子拉过来围着,渐渐的居然睡着了。梦里回到了钟山庙宇之中,师傅还像当年一样坐在木鱼前面,念颂佛号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叮嘱:“墨儿,白菜里多放一点素油,吃起来比较香……”而他好气又好笑:“师傅,口腹之yù是犯戒的。”于是师傅举起木槌,对着他的头扑地敲了一下……

  沈墨白猛地醒了,原来不是木槌,而是他自己的头撞在帐子上。碧泉从外面进来,手里端了一碗糙米饭,上面盖了几根咸萝卜,放到他眼前:“将就着吃吧。等将军得胜回来,营里打牙祭,能吃点好的。”

  沈墨白在山上时也是青菜白饭惯了,倒没有什么,而且肚子也饿了,端起来就吃。碧泉看他吃得香甜,轻轻哼了一声,眼睛望向营帐外,面上露出担忧之色。沈墨白也随着他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已经全黑了:“罗将军去哪里了?”

  碧泉看他一眼:“你睡得倒沉,将军早就出发了,你还睡得死猪一样!”

  沈墨白不知世事,猪倒是在农家见过,只觉白胖的倒也可爱,睡起来也确实雷打不醒,因此并没觉到这句“死猪”有多么严重,继续吃饭。碧泉刺了他一句,见他全没反应,也就没法再说。不知怎的,他看沈墨白总是不甚顺眼。一来不喜他见神见鬼的言语,二来也不喜他温文的模样。他自幼流làng,眼中所见皆是街头巷尾之人,后来跟了罗靖,见的又是军营中的粗豪汉子,对沈墨白这般秀致温雅的态度,说不出哪里总觉得有些刺心。刚刚觉得同为孤儿有几分同病相怜,又被他一通胡话全然打散,更觉不喜此人。但此时罗靖出战,xing命都是放在刀口上的,他一个人等着心里如同油煎一般,多一个人说几句话总是好些。因此也不出去,只在营帐里来回走动。

  沈墨白吃着饭,看碧泉焦躁的模样,腾出一只手掐指算了算,道:“你不必着急,将军无碍的。”

  碧泉横他一眼:“你又知道了?说这些风凉话!”

  沈墨白轻声道:“将军确实无碍,并且此次必然大胜而归。我也并不风凉,只是算出来而已。”

  碧泉哪里肯信,嗤笑一声,刚要讥讽两句,帐外已有人笑道:“原来沈先生也懂卜算之学。”帐门一掀,却是那左副将走了进来。

  碧泉一惯不喜此人。左穆跟随丁兰察也有四五年了,冲锋陷阵的时间少,倒是常为丁兰察掐算什么“战时”,有时连出兵要从哪个方位也要算计一番,说来甚是荒唐。然而兵凶战危,人人上了沙场都是提着脑袋的,对此倒是宁可信其有,且都说他神算。丁兰察对他也是十分信任,有什么军功也算他一份,因此升迁也是颇快。唯有罗靖不信他这一套。某次左穆计算出兵不利,而罗靖坚持战机稍纵即逝,硬是独自领兵出战,结果小胜而回。虽是小胜,却也破了左穆所说,因此更视他为惑众之徒。二人一向jiāo恶,左穆人前虽仍是满面chūn风,却从未与罗靖有甚私jiāo,如这般到营帐之中来,倒是破天荒头一遭儿。

  碧泉虽然厌他,但他只是罗靖的亲随,左穆却是个副将,身份摆在那里,任是他心中不屑,表面上也只能起身行礼:“左将军。”

  左穆微笑点头,眼睛却看着沈墨白:“不知沈先生习的是周易、星相还是guī筮?”

  沈墨白手里还捧着饭碗,迟疑摇头道:“都不是。”

  左穆大为好奇:“那沈先生是习何等推算之术?”

  沈墨白垂下了头,半晌才低声道:“家师临终之时嘱托过,不得向外人道。左先生请勿怪。”

  左穆眼中微露失望之色,面上却仍是笑微微的:“沈先生太客气了。”扯着他寒喧起来。沈墨白甚少有人与他这般攀话,正自认真答话,却见碧泉一脸不豫之色,话也就渐渐咽了回去。左穆发觉,也不好久留,说了几句,便告辞出去。他一出帐门,碧泉就冷着脸一把夺过沈墨白的饭碗往桌上一墩:“告诉你少跟此人搭话,你不生耳朵的么?”

  沈墨白默然。碧泉正要再骂他几句,忽听外面喧哗之声,后面的话立刻咽了回去,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突然一跃而起:“是将军回来了!”他刚要迎出帐去,马蹄声响,已经到了帐外。罗靖一掀帐子大步跨进来,将手里东西往碧泉脚下一扔:“给,答应你的脑袋!”

  碧泉一声欢呼跳上前去:“将军大胜了?”

  罗靖衣甲之上溅满泥浆血渍,脸上也抹得人鬼不辨,却是意气风发:“自然!大帅的妙计,用假粮车将蛮子们引到泥潭里,将他们的前军杀了个落花流水,足足折了一半!那脑袋就是前军将军的。”

  碧泉对这个脑袋不甚关心,只是忙着在罗靖身上上下察看:“将军受伤了!”

  罗靖不在意地动了一下手臂:“皮ròu之伤罢了。这一战大杀北蛮锐气,好生痛快!”

  沈墨白缩在营帐角落里,那个头颅被罗靖扔到地上,滴溜溜地恰好滚到他面前,血ròu模糊的断颈正对着他,一双眼睛bào凸出来,好不可怖,看得他机灵灵打了个寒战,伸手捏住胸前的菩提珠,低声念起经文来。罗靖一眼瞥见,扬了扬眉:“你在嘀咕什么?”

  沈墨白低声道:“往生咒……”

  罗靖脸色一沉,推开碧泉大步过来,一把拎起沈墨白:“你给他念往生咒?”

  沈墨白自幼生长在山中,目之所见除了师傅和樵夫之外便是山jī野鹿,下山后又yīn差阳错住进了罗府,因他能止小少爷夜啼,阖府上下都对他客客气气,竟是从不知人间险恶,更无从生起畏惧之心。只是他自见到了罗靖,倒真真的知道了畏惧二字的意思。此时罗靖目she冷光,脸上还有溅上的鲜血未gān,在他眼中就如黑夜中的饿láng,不由自主地就心生惧意,低声道:“人已死了……”

  罗靖将他一搡搡到地上去:“你知不知道这些北蛮攻打我边关,掠我妇女,杀我百姓,夺我财帛!我恨不得将他们一个个全部杀光,你却给他们念什么往生咒!什么天心仁爱!你分明是不知好歹!碧泉!”

  碧泉连忙应声:“将军——”

  “把他带到俘虏营里去,跟那些北蛮关在一起!关上几天,看到时有谁来给他念往生咒!”

  碧泉应了一声,上来拖起沈墨白,却迟疑道:“将军……老夫人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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