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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12)

  所有婴儿饭后午睡。

  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脖,医生写纸准我休息一天。

  就在这天下午,有人参观本地的女子监狱。此中若没有他,会不会有一个半个,知道我底细的人,追问我一番?

  我垂下了头,望也不望来人。

  基于礼貌,或者规例,要点头打招呼。

  自眼角一瞥来人,是一个导演,一个助导,两个编剧。

  他们煞有介事地,左顾右盼东浏西览。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来作摘要记录。

  “你的儿子很可爱。”女的说。

  门面话。

  我“嗯”一声,懒得搭腔。

  一个又过来摸他头发。

  “他乖吗?”

  门面话。

  孩子都可爱都乖,你们何不自己生一个来玩弄?

  他们又向姑娘询问一些资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习惯。

  那个女编剧,还热qíng如火地说:“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好体验一下生活才写剧本吗?”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钦佩地道:“你真肯为艺术牺牲!”

  我很反感。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嘴脸?“可以让我坐牢两三天吗?”一个温饱的人在变相的嘲弄一个饥饿的人,谁又真正希望来坐牢?来玩?

  这些写剧本的真讨厌,他们的工作,便是多方打听他人隐私,搬弄八方是非,回头去制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荧幕。他们本身难道没故事吗?叫他们卖自己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这样的路吗?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贡献出来吗?

  我怕这个女编剧再问我什么。我的反感满溢。亏她一脸诚意,体验生活:“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门面话。

  一定是上头嘱咐过,他们不可问的过分,永远无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么?”

  我渴望他们快快走。

  我没有答。她以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监后,你第一件是会做什么?”

  我忍无可忍,金星乱冒,你们且去饱暖思yínyù吧。各家自扫门前雪,拍什么戏?

  “我不知道!”我十分负气。

  她怔住了。姑娘盯着我。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烦我!我很久未见过外面的世界!”

  其实,我一点也记不起我答过什么。只是眼前闪过外面世界的一幕:他拖着她下楼……我憎恨一切电视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兴我的无礼。我因“无礼”,被囚于水饭房。

  天忽然下起雨来了。

  我被囚于九座。水饭房是隔离室。一张chuáng,一张台,一个便桶。

  天牢长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这小室,不是饥饿,而是我记挂我的儿子,他没有我的保护照顾,如何过日子?晚上他见不到我,如何入睡?还有,他会不会又见到什么?

  我呆坐着,但心如平原跑马。

  雨势开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灯光的照she,就看到雨势,如银白色的惊叹号。没灯光照she之处,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没有鱼。像在幽暗的烛影下播放一张唱片,唱片在转动,有时见到条纹,有时见不到。

  ……我们还会送你四张古典名曲唱片,有贝多芬,莫扎特,小施特劳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赏的……书记在门外看我。

  ……请你告诉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我要回我的儿子……——忽然我见到一个闪闪的光。

  这不是回忆,也不是闪电。

  室内,一下闪闪的光。

  那是一双眼睛。

  先见到一双眼睛,再见到一张脸。啊,这是弟弟的脸。弟弟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他怎会跑到这出育婴室,走过广场,走过医院,洗衣场,戒毒中心,课室……逐间房间找我?他怎认得路?

  谁带他来?

  突然之间。我见到他身畔的“哥哥”。

  这是第一次,我那么正面地注视着他。

  我见过他多回,不是一闪而过,便面目模糊。但,今晚,他长大了,他比弟弟高一点,其实,他只是个小孩子。弟弟差不多两岁。他三岁,他的脸,我很陌生,从来未曾见过,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反起眼睛瞪着我。

  他一身湿淋淋,穿了件红背心。我见不到他的脚。他的半身像一点一点渗进空气中。

  他一手拖着弟弟,抓得很紧。他喜欢弟弟。这么寂寞地过了三年,他喜欢一个伴。

  弟弟也望着我。

  这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和第二个儿子。

  他们因父亲的不同,长相各异,现在,拖着手并立我跟前,一齐望着我。

  我是一个没用的妈妈。忽然间我泪流披面。我对不起这两兄弟,为什么我要让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却又是如此的不快乐,各有怨恨,各自不甘。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这比任何一种武器,更加锋利。

  弟弟叫我:“妈妈。”

  哥哥冷冷地说:“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这是我听到他两兄弟最后所讲的话了。

  当我把手伸出去,想环抱他俩时,他俩一点也没退缩,就在原地,冉冉消失了。我的手环抱着空气。他们都离我而去。

  不!

  我不要他们死。

  我要回他的儿子。我在水饭房狂叫狂锤,竭尽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的儿子要死了!”

  我儿还没有死。他在发着高烧。

  我守在他chuáng畔。

  早两天他咳,今晚他无端地弥留。刚才,在鱼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离,见我最后一面。

  哥哥在昏昏的灯光下出现了。

  他才三岁,是一个那么弱小的亡魂,却拥有双极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岁。

  他在chuáng前,向弟弟轻轻招手。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请你,不要带走他!”他继续,轻轻招手。

  我是他妈妈,他竟不肯听我的话。我们成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缘分。

  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终于,也做不成母子。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动。

  我紧紧地拥着他,好象这样便能抢夺回来。但,他要走了。一刹那间,我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无助。我对另一个世界是多么的不熟悉。——但,我必得在他身上找些纪念品。摸摸他的头。头发!

  这里什么利器也没有,刀与剪都不会唾手可得。只有一个指甲钳。

  我把指甲钳拿出来,小心地钳着他的头发。又怕他痛,只能一小绺一小绺地,积聚成小堆。身体发肤,受诸父母。

  他渐渐地,渐渐地,去了。像我的长子。我第一眼见到他时,只得两寸高,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缓缓地,缓缓地沉到一个瓶子底下。

  我莫名其妙地乐观起来。泪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玻不用艰辛成长,考幼稚园,为了分数搏杀。稍大一点不会在球场踢球,便被人踢了入会。

  然后误入歧途,令我cao心。我最耿耿于怀的,是他始终未曾欢渡过一次生辰,二月廿九日,要四年才有一次……

  他死了。

  自我儿死后,大家对我的冷静,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温和。一无挂虑。大家以为我若不是疯了,必定豁然开朗了。

  姑娘对我的愈气也好了一点。

  晚上,饭后,依旧集体看电视。

  正报告新闻:最近有批“代表”又上过北京,刺探有关一九九七的风声,结论是“在这个问题上获得相当进展,寻求共同的协议,jiāo换了意见,同意了一些事qíng,继续一些会议……”谁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又在湾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厦A座廿六楼一单位窗外花槽,掘出两条腐尸,腹部隆起,臭气四溢,中人yù呕。

  又有一名年轻的母亲,被控误杀,因她的女婴被送往医院时,全身抽筋,陷于昏迷,头脸手脚胸口布满伤痕,头骨爆裂,脑出血,不治毙命。

  ——众姐妹以眼角窥探我的伤感程度,量度着应如何劝慰。一个母亲可以这样残害亲生骨ròu,毫无血xing?

  她们以为我会触景生qíng。

  但我的成熟,温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惊:“我的儿子比那女婴死得安祥呢。”

  “不要紧,你还年轻,以后一定大有生养。”一个女犯这样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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