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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2)

   李碧华怪谈jīng选集·卷一[奇幻夜]

  目录:

  味噌汁

  钥匙

  纠缠

  白虎

  素卿

  一根绣花针

  蓝蜘蛛

  流星雨解毒片

  三千层亚麻布

  三寸

  双妹嚜

  万华镜

  10号房间的约会

  惊蛰

  牙膏

  耳朵变成邮票

  荔枝债

  白花花的皮r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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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味噌汁》

  “喝点滚烫的味噌汁吧。”护士和子给野间忠夫端上一碗节日的杂煮,“我已经为病人到寺庙去祈福,消除一百零八个烦恼。”

  野间忠夫缓缓地接过了碗。

  预备离开疗养院时已是新年。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渐渐不愿想起。

  他是战败国的俘虏。被苏联方面从西伯利亚遣返中国,曾关押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接受思想改造六年。即使是满洲国的皇帝溥仪,也同一待遇。

  终于他与一批同僚获释,在舞鹤登陆,回到和歌山县。

  他并没有马上进老家的门。他得了一种极奇怪的病症,这四十多岁的军人,不肯喝水……

  又住院五年,说是痊愈了。他近日比较乐天,而且善忘。没有人知道是不是因为针药和电疗的结果。

  野间忠夫迟疑地看着那冒着氤氲蒸汽的味噌汁。他渴望了很久,过年了。他平静的新生活。

  和子鼓励他:“慢慢喝,里头有小年糕呢。”

  学习自己喝汤,唇凑近碗沿。圆形的小镜饼,浮dàng而黏腻。她笑:“先小小地喝一口——”

  蓦地,他抖起来。

  又是那只小手!它还在!

  细嫩,白胖,长着梨涡的小手。无辜而天真地伸张着。像一下最终的哀求……

  野间忠夫脸色煞白,那条冰凉的回忆的蛇又爬上了脊背。他分明见到了它。他又见到了它!霹雳一声碗摔在了地上。

  “烫着了?”和子皱皱眉。

  他嗫嚅着:“……没什么。”

  小手搔抓到他心上。轻轻的,很痒。

  “我好了!”他qiáng调。

  日子并没有过去——

  野间忠夫奋力地喊:“杀!杀!杀!”用他惨烈的叱喝来壮胆。

  花姑娘!

  一脚踢破木门。这村庄已经被“征收”。别说jī,连jī蛋也找不到。但他曾杀得那么痛快,心底总是有些什么要宣泄,它在里头跌跌撞撞,找寻出路,他要花姑娘!二十五岁时入伍,高小毕业,一向只当卑下的搬运工人。只有坐在战场上才是qiáng悍的侵略者。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七日,随军登陆吴淞铁路栈桥。中国军队从上海撤退,他们步步进bī。十二月十三日,占领南京。

  南京!中国的首都!

  谷寿夫团长下令解除军纪三天。屠杀开始了。一旦掌握武器,占尽优势,野间忠夫已是一个极其“标准”的士兵。学校的老师、寺庙的和尚、报上的招募广告、广播上的“玉音”……都是这样教晓他。

  炕上瑟缩着一男一女,灶上冒着热气。

  他像一头shòu地看着她。先把男人抓出来。

  在“战争”神圣的遮荫下,只不过一个士兵,一般人良心绝不允许gān的任何事qíng,他大白天就可以为所yù为。

  眼睛红了。

  这个一塌糊涂的狗窝似的家。

  野间忠夫一手扯开染了血污的棉被。唔,先把男人抓出来——

  稚嫩的男子,十三四岁,头发剃得想刺猬,脸上涂了泥巴和锅烟子。

  女人紧张地盯住他俩。

  太有经验了,突如其来地伸手在下体摸了一把,他惊惧地护住,“他”是个姑娘!

  野间忠夫狞笑着一扯。女人咬牙扑倒地上,屈rǔ地哀求:

  “求求你,放过我妹子。她还小,我代她!”

  女人挺身而出,卑贱地先拉开自己的衣襟,挡在他与妹妹中间,她流泪:“我代她!”

  他咆哮着把妹妹推到墙角,女人死命纠缠,妹妹咬他,踢他……

  “鬼子!禽shòu!”

  野间忠夫盛怒地抓住她的头,撞向转头造的墙上。妹妹软软地垂滑。

  女人狂哭。

  他重重地扇了几个巴掌,在她昏眩痉挛的当儿,撕扯下裤子,像野狗似的扑上去。

  “哇哇!”

  突然,是婴儿的哭喊,凄厉地一声紧似一声。

  他马上扭过头来。

  女人光着下体飞扑到一个木桶旁,几件衣服盖在上面。她用整个身子捍卫着。野间忠夫一步一步走过来。她浑身哆嗦,但非常坚定,她的眼睛警告他,无论如何,他不可以动孩子一根毫毛。

  连一个这样的女人也征服不了!他觉得是耻rǔ,他是战胜国、统治者,他是英勇凶悍的关东军士兵。一脚踩上她肩膊,一手把她的臂拧弯,不费劲地把婴儿倒提起来。

  “不不不!”

  婴儿哇哇地在半空晃dàng。

  母亲发狂地,捡到什么用什么扔他,妄想抢回孩子,她抓住他上衣,伸尽了手,沾不着边儿。蓦地摸到他的军刀。他警觉:

  “八架野鹿!”

  野间忠夫抽出军刀,猛地向她颈部劈去。

  ——一下子,时间僵硬地凝住了。

  刀很锋利,但慌乱之中,用力不当,只是斜斜地劈下,头颅半侧地吊挂着。

  嘶——嘶——嘶——泄气的声音。

  她很痛苦,用爬满蜘蛛似的红丝的眼睛死盯着孩子。伸出不听使唤的手,企图把头颅扶托回原位。她也许只想说:放过我的孩子!

  婴儿毫无节制地哇哇大哭,因身子倒转过来,那哭声很难听。像锥子在刮铁片。

  野间忠夫恨透了这不如意的一天,什么都得不到,白费力气。

  灶口有个冒着热气的锅,他翻开了锅盖,正煮着一些浮着叶子的汤。他把所有的怨愤不满,都发泄在了这一下手势——

  婴儿凄哑地沉默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多少年了。战犯把一切都jiāo代清楚,诿过于身为战争的工具,方被引领实施这一切残酷而又恐怖的军事行动。

  某一天,这只煮熟了的小手又如故人般,找他来了。

  野间忠夫一直不怎么肯喝水。

  口腔里一点唾液也没有,舌头紧贴着上腭,胶结在一处,那么gān涩、枯竭。只渴望喝一口水——每当他受尽煎熬焦灼的唇凑近时……

  没有控诉,没有斗争,那是世上乏力而又柔软的,婴儿的手,黏腻如软软的小年糕。

  枉死的亡魂太多,不知向谁索偿。也许只因最初的记忆中有他。不肯放手。

  野间忠夫很长寿呢。今年七十八岁了。

  这诡秘的惊怖惆怅,一直伴他老去。没有人可以分担,只是永恒的隐疾。他不能死,他得这样活下去……

  《钥匙》

  我的冷汗像一条条小虫,蠕蠕爬下来……

  回想最初,只不过是电话。

  “铃——铃——”

  电话响了。我知道又是神秘人:“喂——喂——”

  果然!

  我入伙才一个月,装修、搬家、整顿一切,已累得半死,还要受这种无头无尾 的电话的折腾。——我猜“她”是女人,凭我对轻微呼吸的直觉。她好像bī切地找 一个人,但有不敢开口。

  不知道电话号码上手是谁。但我有时工作至午夜,实在太气恼了。终于我向电话公司要求:如果来电拒绝显示号码,一律不接听,或进入“电讯箱”留言。

  其间,电讯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来电,没有号码显示。这个神秘人也许觉得

  没趣,就放过我了。

  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现在一家广告公司当美术设计,包括天王歌星的CD、爱qíng小说,或大公司周年纪念的一系列推广计划及纪念礼品。

  才从一个在股票市场惨败,需卖楼套现救急的业主手上,超低价买入这七百多尺的单位,把墙全拆掉,所有间隔打通,以qiáng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厅和工作间。我甚至把浴缸也扔弃,改用企缸。

  装修个半月下来,全屋没有一块砖是原来的遗物。我把一间俗套的房子,布置成自己的安乐窝,我终于自立了。

  买这房子,是阿力介绍的地产代理特别留神。我以为阿力有点“暗示”,但他没有什么,只是忙自己的事。

  我选用的颜色,是蓝、白、灰、黑。主调很冷,但墙上挂上的,都是阿力的摄影作品。——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贵,他喜欢拍“动”的东西,体育xingqiáng的,稍纵即逝的。一个男人游泳时背部如豹的肌ròu、几乎撞向民居的飞机……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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