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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_李碧华【完结】(26)

  后来道:

  “你有心。我感激你。”

  告诉他真相,是不是太残酷了?但这些盲人按摩师傅,坐在按凳子上伺候各式各样又难看又发臭还有灰甲的脚,又得费尽力气按捏厚实的肌ròu。间中,有同xing恋的港客欺负他们看不见,还装作无意地摸他们的下体——那些猪一般的肥师奶也会这样gān。吃吃笑。

  没什么尊严——只有同行的丽丽明白吧?

  最怕来了个玩健身的,非常受力,指节捏得噼里啪啦作响,他还不满意,说“没劲”,要换人。“起双飞”,两个一起上,才过瘾……

  五分钟后,他抖擞:

  “好,继续。”他一边按摩,忍不住道,“你背部肌ròu有点硬,我用点力好吗?”

  “好。我不痛。”

  “从前我才用了三四分力,”他说,“你也受不了。那是肌ròu比较柔软,有弹xing。”

  她不语。

  “待会儿是否又cao曲?”他忽省得,“小杨知道你的事吗?”

  “他不知道。别让他知道。”她笑,“当然唱两曲。完了去chūn风路吃宵夜——憋久了,好想吃川菜,麻辣火锅。以前说要‘养声’,现在不打紧啦。豁出去啦。”

  又问:

  “你什么时候回乡下老家?”

  “明天一大早。我是做了你才走的。你呢?”

  “也是明天。”

  聊了个多小时。相jiāo大半年。他说:

  “咱们好像很熟悉,可我不知你长得怎样。”

  “你摸摸我的脸,也就猜想得到了。”

  “不行!很没礼貌似的。”

  她翻过身,坐起来,很体己地抓起他的手:

  “来。一一一,你摸摸我,看看漂亮不?”她有点悲哀,“形容得好一点呀。”

  他顺着额、眉、眼、颊、鼻、嘴……地摸捏:

  “——很模糊……”

  到了腮、脖子。脖子——

  惊触一道道长长的伤口,湿濡,黏手。血腥扑面,是致命一刀。

  肩、胸……身上有七个刀cha而成的,椭圆形dòngdòng。左臂见骨。右手齐腕而断……

  洪师傅沉默地怔住,手悬在半空。

  “他gān的!终于查到我同小杨的事。”女人叹息,无奈的,“你别怕!”

  她看住他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盲人的嘴角常有神经质的搐动,似笑非笑。也习惯侧着头来聆听。

  此时,女人见到他脖子上,一道深红色,勒得像麻花般的淤痕——和他微凸的舌头。

  她惊诧:“你?你也……”

  “她把我的钱全骗走了!”他自嘲,“我也一早猜得到:丽丽不简单。在深证站得住脚的女孩,怎肯当一支‘盲公竹’?我是有眼无珠……”

  八时十分了。

  他做足两个小时,一点也不欺场。

  他说:

  “今晚免费,最后一次,算我送行。”

  她诚心道:

  “希望你下一生得回你的眼睛。”

  “承你贵言。”他豁达地,“有眼睛,能看见,多好——可以选择看还是不看。”

  “有的选择才是最大的自由和快乐。”

  “你会遇到真正对你好的男人的!”

  “一一一,”她没来由的兴致,“你没听过我cao曲吧,我清唱一段给你听,也当做送行。我把小杨的平喉也唱了,好不好?”

  她不理他反应,自顾自地咿呀一段《牡丹亭·惊梦》的《幽媾》——

  我寄寓,寄寓柳荫下,悲风霜乞片瓦。

  非关有意有意苦追查,夜半芳斋欠奉茶,莫借西厢送药茶,借盏秋灯归去罢。

  叹息命如雾里花,杜丽娘未有家泣孤寡。

  既属既属有梦铸佳话,管不了月夜月夜叩奔君家,我慕君风华,爱君风华,盼君泣月下,屈居柳荫受露雨打,盼蝶来活了解语花……

  女人道:

  “我不骗你,一一一,老实讲,小杨待我也真是温柔体贴。”女人眼神越过他,望向遥远的前方,回味无穷,“他在chuáng上令我好舒服——我那个却像一头狗,还是láng狗!他不得好死!”

  她跟这位古老戏曲中的书生的替身,斯文清秀的“星月轩”乐师,一个大陆仔,将做最后相聚。麻辣火锅的约会,让她渐冷渐冰的ròu体,得到掩饰。

  他间接的,令她成为新鬼。

  他俩没有将来。她要回到哪里?也是一时qíng迷。无家可归。无家可归。

  他道:

  “你知道我老家吗?我乡下是江西临川,不是南昌。我们骗客人是南昌,因为那是按摩最出名的招牌地方。是不是好虚荣?不过也是为了生活吧……”

  到了最后,均清心直说,并无虚言。二人一笑坦然。正出门,上路——忽有人声。

  只听一个女职工嘀咕:

  “哎呀!门怎么打开了?我明明锁好的……”

  又喃喃:

  “老板忽然说这10号房间得维修,不让人进。几个大房都记得很……”

  房间的一角,她看不见,正绕着一截永远不会断的尼龙绳子。

  垫子上,铺着再没体温的chuáng单。

  在黑暗中,什么也见不找。如同失明……

  《惊蛰》

  “打你个小人头,等你有气没定透;大你个小人手,等你有嘢都唔认输;打你个小人脚,等你成世没鞋着……”

  六十岁的朱婆婆拎着一只破皮鞋,噼噼啪啪地朝一张印着个梳古装双髻的女小人画像,用力拍打。

  “阿婆,你有没用力嘎?闹衰,打残这贱货!加多几钱ròu紧,你把这张相也夹进去打,我加三十元给你。”

  陈太的丈夫在大陆包二奶,朱婆婆接过狐狸jīng的相片,果然是风qíng万种小鸟依人,看她侧头娇笑,直叫陈太自惭形秽。岂是对手?

  不过除了五十元公价外,还可多收三十元,她一开工,便遇上好客,当然更加落力。于是继续狠打:

  “打你个小人胸,等你整了都穿隆;打你个小人肚,等你日日呕白泡;打你个小人嘴……”

  陈太不知何时,已手持一支香,向那狐狸jīng的鼻眼灼上去,毁她容。叫她死去活来!

  朱婆婆卷好纸小人和相片,吧金银元宝百解鸿运五通……向陈太身上扫动几圈,然后点火拜祭,扔进铁箱中。再送她一个折成三角形的平安符,“打小人”壮举便大功告成。

  长期郁闷心事重重的大婆,怒气得到宣泄,也满意神婆够毒辣,痛快淋漓,付过八十元,轻快地离去。

  今天是农历正月二十七,新历三月五日,节气上是“惊蛰”,亦称白虎日。万物逢chūn,一切蛇虫鼠蚁恶毒妖邪,都为旱天雷惊醒,复活出土,危害人间。十分凶猛,非打不可。

  湾仔鹅颈桥底,平日也有三数位老妇,当“职业打手”打小人。但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武林盛会骗水泄不通了。

  来自港九各区的打手,云集桥底各据山头,有些甚至是大埔的神婆,也来分一杯羹。朱婆婆是个拾荒妇,她捡垃圾已有二十年,到了祭白虎打小人正日,便是丰收期。朱婆婆不属猪,她属牛,同董建华一样,奶本命年,犯太岁,所以她不但帮人打小人,也为自己打小人,以免撞邪遇鬼。

  她同其他打手早早准备好谋生工具:一个破木箱、香炉、化宝铁箱、金银白虎和一对切成细粒的肥猪ròu。祭白虎得另收十元。朱婆婆搭好神位,供奉了一炷香,两支蜡烛,择吉时(上午九时)开工。她以为自己够早了,谁知愤怒不安的苦主比她还要早。打而后快。

  她刚开工,jīng力充沛,来客已源源不断。

  接着又有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阿婆周太。周太三白眼,鼻子很尖,嘴角下弯法令深长,衣着也很光鲜,还戴了玉戒指。

  她来了,不肯坐。只站着吩咐朱婆婆帮她打媳妇。她说整个过程不能比她矮,要“企硬”。周太不满媳妇夫妻太恩爱,等于“抢”了她儿子。

  她也递给朱婆婆一张二人合照。时代进步了,从前打小人,只写姓名,连生辰八字也不必注明,但现在时声音影响都配合,她说:

  “这是家里的狐狸jīng,死姣婆!她霸占我儿子,生完一个又一个。放假还去欧洲玩,迟早移民,我还有地方去吗?你帮我打谢她肚中那个,等她生不出,你保佑我儿子回心转意孝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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