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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离夜_李碧华【完结】(10)

  “让开让开!已经生了!”

  周遭一大摊血和水。婴儿安详地睡着,他还连着胎盘,助产士为他消毒,套上脐带扣,预备剪脐带和抹身。潘秀敏又忙着为疲倦痛楚的妈妈打一支助子宫收缩的针药,并整理入院手续做文件。母子平安。但现场láng藉不堪。

  把全部功夫做妥,才发现身旁一直站着个呆若木jī、半点忙也帮不上、双手抱着一大袋纸尿片的男人。惊魂甫定。

  他嗫嚅地问:

  “尿片……有用么?”

  潘秀敏淡笑:在危难的生产关头,男人和尿片都是多余的,而且是天真的。

  她说:

  “你快跟着她上产房吧。”

  “哦!”男人听话。

  她望着他的背影,和那一大袋纸尿片。

  在这个“分流站”,瞬息万变,她是一个过客——不,所有人都是她的过客。

  在这个寒流袭港,晚上气温跌至十度以下。

  根据经验,很多年迈的哮喘病患者,特别是街头露宿的瘾君子,最易有生命危险。

  有一回,当值的警员协助把一名五十多岁的已冻僵的男尸推进。穿一件鲜huáng色的风衣,足踏一双红带“人”字拖鞋,无鞋无袜只卷薄毡。他身体扭曲、僵硬,不但屈膝yù起,还紧握双拳傍在腰间,似待出拳想空际命运还击,又似抱肩取暖未及。曙光还没出现,他已大去,残留一个充满动感和色彩的定格。

  潘秀敏是在那个晚上认识军装警员郑志勇的。

  她还为他分析,何以死者是“笑脸”——因为渴死、哮喘死、冻死的人,肌ròu僵化,上唇只好往上一缩,所以微露笑意,不能自控。似乎很开心。

  郑志勇苦笑:

  “真是黑色幽默。”

  她道:

  “对,你这种笑法最神似。”

  此后,潘秀敏经由郑志勇延入的个案,都是车祸、打劫、伤亡、bào力袭击、夫妇殴斗、nüè儿、非礼qiángjian、自杀……人生似是由这些事件组成。医院的急诊室不外靠上述个案充实。日子过去,连男女之间微妙的感qíng也无新意,所有的刺激已是寻常。

  潘秀敏时间不一定就配合到郑志勇当值的时间 ,只有这点,才有间中“巧遇”的喜悦。

  ——忽然有一天。

  急诊室来了一位奇怪的稀客。

  郑志勇说他是在该区一个商场附近抽筋晕倒,于是市民拨电报警,由警员及救护员白扯送院。在途中,他醒过来。

  但他一直这样叫:

  “喵喵——喵——喵喵——”

  这个一度晕倒的男人,还不是以手作爪,护在胸前,并不断挣扎,姿态奇怪。

  潘秀敏接收了这个“病人”,照常帮他作初步检查,也打算量血压。但他受惊,不肯合作,却又无法说话。

  郑志勇说:“我好想在哪儿见过他!”

  一时又想不起。

  男人衣衫上有渍子,似血渍,也有些是褐色的,还沾着些毛。

  这人没人相伴,只好由郑志勇在他身上搜索证件登记。找到身份证,也找到回乡证。

  “喵喵——喵喵——”

  他仍是不停怪声乱叫。尖寒而凄厉。

  男人叫伍健康。三十三岁。

  因他失控抓人,医生下令先注she镇静剂。

  郑志勇根据身份证号码,向警方追查资料。“分流站”中,同事们也议论纷纷。

  大家都没见过此等怪异悬疑之事——也许大惊小怪,那只是个神经汉。

  半小时之后,赫然知悉,伍健康近日涉及一宗罕有的案件。

  这个脸色红润,五官剽悍,身材健硕但毫无病症,长得还算顺眼的司机伍健康,上月在裁判署承认亮相控罪,被判罚两千元。

  郑志勇恍然:

  “难怪,嘴脸很熟。他的照片见过报。”

  ——他是一个吃猫的男人。

  那日,警员接报,有人在住宅天井,架起一个炭炉,烧灼一直已死去的猫。警员调查时,发现一只约五岁大雌xing唐猫的尸体,头及四只爪已被斩去,肠脏已清除。雌猫已怀孕,腹中有两只幼猫之胚胎。

  天井现场还有一只已杀好的jī以及一盘蛇ròu。被捕男子向警员力称:

  “那不是猫,只是兔。”

  但“龙虎凤”证据确凿,他“指猫为兔”实属狡辩。以违反“猫狗条例”第二十二条——非法宰杀家猫作为食用入罪。

  案件已结束了,罚款也缴清了,这样的新闻只是报章上的花边。

  ——但这个“病人”,一直在chuáng上“喵喵——喵喵——”地乱叫了一夜。

  他身上的血渍,经化验知是动物的血。其他的是酱料,也有酒。

  医生奇怪地发现他的瞳孔有异,须作观察,吩咐护士留意变化,马上报告。

  值夜的护士都说,病房中常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有人喊痛,有人自责,有人不想活,也有死者的至亲在“招魂”,总没有比这“猫叫”更难听。好像肚子中有成千上万的猫要自喉头涌出来。

  第二天是潘秀敏的休息日,但她很好奇,忍不住又回到房间里打听。

  原来下午警方召了他的两名友人来医院协助调查。伍健康不能把他俩认出,仍是:

  “喵喵——喵——喵喵——”

  姓金的友人道:

  “我们男人,‘冬不藏jīng,逢chūn必瘟’,当然及时进补。我们只是间中相约道内地吃野味吧。我同他是‘酒ròu朋友’。”

  姓李的道:

  “我们都吃三蛇五蛇、鹿鞭鹿茸鹿尾巴、水边、鸵鸟、蛤蚧、果子狸、穿山甲、huáng底guī——但阿康,他连猫头鹰也不好,独沽一味,只吃猫!”

  伍健康对猫“qíng有独钟”,他吃铁板猫扒、乌豆山猫煲、清炖猫ròu、红烧、煎炸、炆蒸、白灼、挂炉、生扣、火锅、切片、炒丝、剁馅……以酱爆之、以椒盐炒之、以卤水腌之、以八宝扒之、以红酒烩之、以淮杞炖之、一麻辣调制……还有一炉共冶绝不làng费的整窝猫杂汤。

  总之,伍健康是一名吃猫专家。

  潘秀敏问:

  “病人的瞳孔在白天是否眯成一线?”

  “才怪,一日三变。光线不qiáng不弱还好好的,夜里昏黑中,瞳孔开放得像个小圆球。大白天太阳足,又缩成一条线,好敏感。”

  当伍健康望向潘秀敏时,她暗暗打了个寒噤,怕他吧爪子贲张伸张她。幸好他缓缓地,把眼睛闭上。

  她走近一点,他忽然打了个哈欠。

  即使在白天,哈欠打得很慢很长很懒。嘴巴张得大大的,舌头也伸出来卷动。之后又舔了一阵手指。

  折腾了好一阵,便要睡了。

  伍健康睡觉的时候,好像特别宝贝的耳朵,把耳朵挤在手下面,一方面保护好,一方面又好似提高警觉,一旦有什么声音,他侧耳细听,未几又继续睡觉。

  护士说:

  “他什么东西都不吃。”

  潘秀敏笑:

  “不知现在这个样子,还吃不吃猫?”

  一想,不对,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看着蜷着身子枕耳而睡的一个男人,长得好眉好貌,但胡楂子又出来了,脏兮兮的。生人勿近。

  为什么伍健康有吃猫的特殊癖好?他是否又有其他涉嫌的罪行?案中有案?

  第三天,郑志勇作为怪异行为目击者,联同一位心理专家、一位探员,和一个女人,来探望他,并作进一步调查。

  女人叫嘉芙莲,Catherine,是一位卡拉OK的伴唱女郎。

  伍健康亦未能把她认出。看来病qíng实在严重,他只对着她和其他人:

  “喵喵——喵喵——”

  嘉芙莲承认她大半年前,在旺角砵兰街一家卡拉OK夜总会认识伍。自此他常去捧场,并买钟邀她出外“谈心”,每次“谈心”后都出手阔绰,且痴qíng地说要结婚。在她身上大概已花上十多万元了。

  伍健康对她真是好。

  他是个司机,还是租车的。最近的士牌价炒高了,车主要加租,相对而言,收入便大减。他再勤力开工,亦有点吃紧。

  女人不是他什么人,当然没心思体谅。毕竟她也近三十了。她骗伍健康二十四。

  嘉芙莲说:

  “我们出来做,jiāo易都是你qíng我愿。阿康只是个司机,如何做人世?几个月前,我告诉他想给乡下的老母医病,问他借三万元,他一口答应,给我一张期票。”

  但那期票一星期后还是被银行“弹票”,不对兑现。可见他临急张罗不到现钞存进去。面目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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