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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117)

  “大概。

  “那么意下如何呢?我所说的。”

  我手指摸着猫的喉节沉吟片刻。

  “绵谷升何以觉得我可能同那宅院有关系呢?为什么想到那上面了呢广我问。

  牛河再次眼斜嘴歪地笑了。像是因为好笑,但仔细看去,眼珠竟如玻璃球一样冷漠。他从衣袋掏出一盒压变形了的“和平”。擦火柴点燃。“啊,冈田先生,问我那么深的问题可不好办。我再呷咦一遍,我不过是个跑腿学舌的罢了,太绕弯子的道理我不懂。无非一只信鸽,那边的信叼过来,这边的回信叼过去,明白?只是有一点我能说的是:那个人可不是傻瓜。

  那人借熟脑袋的用法,有一种非一般人可比的直感。而且绵谷升这个人嘛,冈田先生,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比您想的qiáng大得多的现实力量,那力量又每天得到增qiáng,这点必须承认。因为诸多线由您好像不喜欢那个人。那非我所知,那样倒也一点也不碍事的。但事至如今,可就不仅仅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这点要请您认清才行。”

  “既然绵谷升拥有qiáng大的力量,那么伸手把周刊上的报道压住就是了,那样岂不省事。”

  牛河笑了,再次深深吸7一大口烟。 “冈田先生,我说冈田先生,话可不能那么说。

  知道么,我们是住在日本这个极其民主的国家里,对吧?可不是那种一转身只能看到香蕉园和足球场的独裁国家。在这个国家里,纵使政治家再有力量,压住一家杂志的报道也非举手之劳。那样实在过于危险。就算想方设法把上头的人笼络住,也必然有人留下不满qíng绪,反而可能招致世人耳目,也就是所谓引火烧身。更何况,为这么一篇报道就大打gān戈也是划不来的,老实说。

  “还有——此话只是在这里讲——这件事很可能有期不知道的粗线缠在里边。那样的话,对过不久事qíng就不仅仅限于我家先生了,势必出现完全不同的流程,势必。总之冈田先生,若用牙医冶病打比方,眼下触动的还是麻醉好了的部位,所以谁都不怎么抱怨。但很快就要用锥尖触动活生生的正常神经。那一来必然有人从哪里跳出。跳出的人很可能真的动气。

  我说的您明白吗?牛河的意见是——绝不是恫吓——您说不定已在不知不觉之间卷入了一场不无危险的游戏。”

  牛河要说的似乎暂且告一段落。 “味烫伤先缩手峻?”我问。

  牛河点点头:“嗯,冈田先生,这可就像在高速公路练习接球,实在危险。”

  “而且还给综谷升添麻烦。所以要赶快缩回手来、而换取同久美子的联系。”

  牛河再度点头:“大体是这么回事。”

  我喝了一口啤酒。

  “首先,久美子以自己的力量由我找回来。”我说,“无论如何不想借助绵谷升的力量。

  用不着他帮忙。的确,我是不喜欢综谷升这个人。但正如你所说,这并不仅仅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是那以前的问题,那以前就不能接受他的存在本身。所以不同他搞jiāo易。清这样转告好了。其次,请别再擅自进到这里来。不管怎样这是我的家,不同于宾馆大厅和车站候车室。”

  牛河眯细眼睛,从镜片后面看了我一会。眼珠一动不动,依然没有感qíng色彩。并非没有表qíng,但那里有的只是一时逢场作戏的应付。随后,牛河像确认雨下得大小朝上轻轻伸出他那大得同身体不成比例的右手。

  “您说的我完全明白了。”牛河道,“一开始就没以为会马到功成。所以你这么回答我也不怎么惊讶。我是不大容易惊讶的人。您的心qíng我理解,话也说得果断gān脆,没什么不好。

  拖泥带水的一概没有,或是或不,简明易懂。若是领受一个不黑不白曲里拐弯的什么回答,作为信鸽也够辛苦的——总要把话咀嚼碎了带回去。不过世上这种qíng况还真多——倒不是发牢骚——每天每日就像清新芬克斯谜语似的。于这行对身体不好哟,冈田先生,不可能好。

  这么活着,不觉之间xing格也变得哈源噱陵,明白吗,冈田先生?变得总是怀疑别人,总是翻过来倒过去看个没完,简洁明快的信不过。伤透脑筋,真的。

  “也罢,冈田先生,就这么gāngān脆脆回话给我家先生好T。只是,冈田先生,这话不能算完,即使您想三下五除二也没那么痛快。所以,我想我恐怕还会来这里打扰。我是赃兮兮的三块豆腐高让人看着别扭,但对不起,要请您多少习惯我这一存在才行。我个人对您没有任何成见,不骗你。但您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时下我是您无法简单挥之而去的东西之一。

  说法是有点儿怪,就请您先这么看我好了。不过如此厚脸皮地擅自钻到您家来以后绝无第二次。如您所说,这样的做法是不够地道。嗅,只有伏地请罪的份儿。不过,这回作为我也是出于无奈,要请您谅解。也不是经常这么胡来。如您所见我也是普通人嘛。往后跟普通人一样光打电话。打电话可以吧?铃响两次挂断,再江铃重响一次——若这样的电话打来,您就得认为是我,心想那个混账牛河又搞什么名堂而好好拿起听筒。好么,一定请拿听筒。否则只好再次擅自进到这里。从个人角度我也不想gān这种事。但毕竟是拿人家的钱向人家摇尾巴的角色,人家叫我于我就不能不效犬马之劳。明白吧!”

  我末应声。牛河将吸短的烟支在空猫食罐头盒底碾灭,忽然想起似地看了眼表。“这可这可这可真是够晚的了,实在抱歉,随便开门闯进别人家来,喋喋不休了半天,还讨喝了啤酒,敬渐多多包涵。刚才说过了,我这德xing回家也一个人没有,好容易找到人说话就不知不觉说得忘乎所以,不好意思啊!所以嘛冈田先生,单身生活可不能拖得太久哟,略,不是说人非岛屿吗?或者说小人闲居为不善吗?”

  牛河用手轻拍一下联部莫须有的灰,悠悠站起身来。

  “就不用送了,既然能一个人进来,就能一个人回去。门我来锁好。还有,冈田先生——也许是我闲cao心——世上不宜知晓的事也还是有的。可是人们偏偏对这种事感兴趣,不可思议啊。当然这只是泛泛之论……迟早恐怕还得见面,那时但愿事态能朝好的方向获得进展。

  晚安!”

  雨静悄悄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四周放亮时失踪般地止息了。但奇妙的矮个儿汉子那粘粘糊糊的感觉和他吸过的无过滤嘴香烟的尼古丁味儿,和cháo气一起长久地留在了家里。

  15ròu桂奇特的手语  有乐的奉献

  “ròu佳的彻底封嘴,是快过六岁生日的时候。”ròu豆蔻对我这样说道,“正是他上小学 那年。那年2月他突然不再开口说话了。也真是奇怪,对他彻底一言不发这一事实,大家直 到那天夜里才注意到,虽说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孩子。注意到时,原来ròu桂从早上开始就 一句话也没讲。我想方设法让他开口。向他搭话或者摇晃他,但无济于事。ròu桂简直石头一 样就是默不作声。是因为什么开不得口的,还是自己下决心不开口的——这点都弄不清楚。 现在也不清楚。自那以来他不光是话不说了,大凡声音本身一概不发了,明白?痛也一声不 叫,痒也一声不笑。”ròu豆蔻领到几个耳鼻喉科专诊医生那里。但原因仍不清楚。清楚的只 是并非ròu体缺陷或疾患所致。医生们未能从发音器官找出任何异常。ròu桂可清晰听取声音, 只是不说话罢了。“这恐怕属于jīng神科领域。”他们异口同声地说。ròu豆蔻于是领ròu桂去找自 己认识的jīng神科医生。然而jīng神科医生同样查不出他持续闭口不语的起因。医生给ròu桂做了 智力检查,结果思维能力毫无障碍。实际上他显示出相当局的智商指数,qíng绪上也没有什么 紊乱之处。“没受到非同一般的jīng神打击什么的吗、’医生问ròu豆蔻,“请仔细想想,例如撞 见什么异常场面或在家里遭受bào力——没有这样的qíng况吗?”但ròu豆蔻想不出任何类似qíng 形。儿子一如平时地吃饭,一如平时地同她说话,一如平时地乖乖上chuáng睡觉。而翌日一早ròu 桂便深深沉入静默的世界中。不存在家庭纠纷,孩子在ròu豆蔻和她母亲无微不至的守护下发 育成长。从来没人向孩子举过巴掌。“只有再观察一段时间了。”医生说,“病因既不清楚, 就没有办法治疗。每星期领来一次,也许会慢慢摸清原因。或者过些时日突然如梦初醒开起 口来也不一定。我们恐怕只能耐心等待。孩子诚然不开口,但此外眼下并没有具体问题……”   可是,无论怎样等待,ròu桂再未从沉默的深海底浮出水面。   早上9点,大门响着低低的马达声朝里面打开,ròu桂驾驶的梅塞迪斯·奔驰500SEL开 进院内。汽车电话的无线在后车窗的后头犹刚刚生出的触角一样探出。我从隐形玻璃fèng隙窥 看这光景。汽车看上去浑如无所畏惧的庞大的回游鱼。崭新的黑漆漆的车轮在混凝土地面无 声地画着弧形停在指定位置。误差应不出5厘米。   我喝着刚刚煮好的咖啡。雨虽停了,天空仍布满灰云,地面黑乎乎冷清清湿滚滚。鸟们 发出尖锐的啼叫,急切切地往来穿梭寻觅地面上的昆虫。俄顷,驾驶室门开了,戴太阳镜的 ròu桂跨下车来。他慎之又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并无异常之后,摘眼镜放进衣袋。车门关闭。 大型梅塞迪斯·奔驰恰到好处的关门声与其他任何车都有些微的不同。对我来说,这意味自 己在“公馆”的一天由此开始。   我一清早就开始考虑昨晚牛河的访问。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他作为绵谷升的差役 来访以及要求我从这里抽身之事告诉ròu桂。最后我决定不告诉,至少暂时不作声。这是我同 绵谷升两人间必须解决的问题,不想把第三者牵扯进去。   ròu桂依然一身得体的西装。每一件都那么超凡脱俗那么做工jīng良那么正相合身。样式总 的来说虽然属保守型不起眼,但由ròu桂穿上便如洒上一层魔粉变得焕然一新生机勃勃。    当然,由于西装的关系,领带每天也不同。衬衣不同。袜子不同。估计都是他那位ròu 豆慈母亲如此那般一件件买给他的。总之,ròu桂身上的衣服全无污痕,脚上的皮鞋绝无明因, 一如他驾驶的梅塞迪斯·奔驰的车身。每天早上如此目睹他的形象,我都不由一阵由衷钦佩。 甚至可以说为之感动:如此十全十美的漂亮外表下,到底能容笼怎样的实体呢?   他从车后行李箱提出两个装有食品和日用品的纸袋,双臂抱着走进房门。给他一抱,就 连自选商场平平常常的纸袋也显得高雅而有艺术xing。或许抱的方式别具一格,也可能是更深 层次的问题。一看见我,ròu桂整个脸盈盈含笑。绝妙的微笑,就好像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散 步良久而来到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我出声地说“早上好”,他不出声地说(您早)——我 可以根据他嘴唇细微的变动译出。他从纸袋取出食品。如同头脑聪明的孩子往大脑皮层记录 新知识一般井井有条地藏进冰箱。继而整理日用品,放入壁架。之后喝我做的咖啡。我同ròu 桂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一如过去我同久美子的每日清晨。   “终归,ròu桂一天学校也没去。”ròu豆蔻说,“开不得口的孩子一般学校不肯作为学生招 收,而我又无论如何也不认为送去聋哑学校合适。因为他不能开口的缘由——不管是怎样的 缘由——全然不同于其他孩子。而且ròu桂也不愿意到学校去。他一个人关在家里静静地看书, 听古典音乐唱片,和当时养的杂种狗在院子里玩耍,看上去他顶喜欢这样。有时也外出散步, 但他不愿意和附近同龄孩子在一起,对外出也不怎么积极。”   ròu豆蔻学了手语,开始用手语和ròu桂进行日常对话。手语不够用时就用便笺笔谈。但一 天她发觉不特意用那么烦琐的手段,自己也能同儿子沟通感qíng且几乎没什么不便。只消通过 一点点身体动作和表qíng,她就能了如指掌地读出对方的所思所需。觉察出这点之后,她便不 再怎么介意ròu桂的不说话了。因为这并不妨碍自己同儿子之间的jīng神jiāo流。当然,声音式语 言的瞬如所带来的物理式不便也并非感觉不到。但那终究只是“不便”这一层次的东西。在 某种意义上,这种不便反而净化了母子间jiāo流的品位。   工作之余她教给ròu桂汉字和语言,教给计算方法。但实际上必须由她教的东西并不很多。 他喜欢看书,必要的东西都一个人随便通过看书掌握了。ròu豆蔻的任务较之教给什么,更在 于为儿子选择他所需要的书。儿子喜欢音乐,想学钢琴,最初几个月跟专业老师学了基本指 法,后来便不再接受正规教育,而只靠书本教程和录音带掌握了作为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相 当难度的演奏技巧。主要喜欢演奏巴赫和莫扎特。除普朗克和巴托克以外,对演奏làng漫派以 后的音乐几乎不感兴趣。最初六年时间,兴趣集中在音乐和读书上面。后来到了上初中年龄, 开始对外语学习表现出热qíng。一开始学英语,接着选学法语,分别用半年时间即可看简单的 书刊了。发音固然不会,但ròu桂的目的在于阅读用该语言写的书而不是会话。此外还喜欢摆 弄复杂的机器。买齐专用工具,组装收音机和真空管放大器,拆开钟表修理。   周围的人——其实ròu桂真正接触的对象只限于母亲、父亲和外祖母三人——早已习惯于 他的概不开口,并且不认为有什么不自然不正常。几年后,ròu豆dàng不再把儿子领去jīng神科医 生那里了。每周一次的面谈,一来未给他的“症状”带来任何效果,二来如医生一开始就指 出的那样,除去不开口这一点,其他方面ròu桂毫无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完美无缺的孩子。 记忆中ròu豆蔻从未命令过他做什么,没有叱责他不许他做什么。ròu桂自己决定自己应做的事, 以自己的方式做到底。在所有方面都跟其他孩子不同,比较本身可以说是没有意思的。十二 岁时外祖母去世后(他无声地连哭几天),他便在ròu豆蔻白天外出工作时间里主动承担家务。 做饭、洗衣服、清扫房间等等。本来ròu豆想在母亲去世后打算雇人做家务,但ròu桂执意摇头 反对。他拒绝不相识的人介入,不喜欢家中秩序发生变化。终归,家庭生活的大部分由于ròu 挂的努力而维持得井然有序。   ròu桂用双手对我说话。手指得其母亲遗传,纤细而漂亮。长是长些,但绝不过分。十个 手指在他脸前恰似十分乖巧听话的生灵活泛而流畅地动着,向我传达必要的信息。   今天下午2点有一个客人。只这一件事。2点之前什么事也没有。我在这里花一小时做 完事后回去。2点时领客人再来。天气预报说今天一天都是yīn天,我想您天没黑时下井也不 至于损伤眼睛。   如ròu夏清所说,理解他十指诉说的话语我没觉得吃力。手语我自然一无所知,但可以畅 通无阻地跟踪其手指自如而复杂的动作。或许由于他手指动作过于完美而只消凝目注视即可 领悟其含义,如看听不懂的外语剧却时而为之心动一样。也可能我虽然眼睛盯其手指而实际 上全无所见。手指动作可以说是建筑物的装饰xing外表,而我则在不知不觉地注视其背后别的 什么东西也未可知。每天早上同他隔桌jiāo谈时,我都想找出其分界,但把握不住。即使有那 样的分界,恐怕也是经常移位变形的。   简短的对话或者说传达完了之后,ròu桂脱去上装控在衣架,领带技进衬衣,开始打扫房 间,为我做简单的饭菜。这时间用小音响装置放听音乐。有一个星期只放罗西尼的宗教音乐, 又一个星期只放贝瓦尔德的管乐协奏曲,其旋律我不知背熟了多少遍。   ròu桂做事gān净利落无可挑剔、没有多余动作。起始我要帮忙,每次他都微笑摇头。看ròu 挂一系列动作,的确像是jiāo给他一人更能使一切顺利进行。后来我便在ròu桂做事时间里坐在 “试fèng室”沙发上看书,以免打扰他。   房子不太大,家具也只放必需之物。没有人实际在这里生活,不怎么脏,也不零乱。但 ròu桂每天哪怕每个角落都过一遍吸尘器,拿抹布擦家具和壁架,窗玻璃也一扇扇过一遍清洁 刷。茶几打一遍蜡,擦电灯泡。房间一切都放回原来位置。整理餐具橱里的餐具,锅按大小 顺序整齐排好。确认洗脸间香皂的位置,毛巾即使没迹象用过也要换新。垃圾归拢入袋,扎 起袋口拎去哪里。按自己手表(我可以打赌:误差不超过3秒)校正座钟。大凡稍微偏离应 有姿态的东西,都被他优雅准确的手指动作纠正回去。假如我试把壁架上的座钟向左移动2 厘米,翌日早晨他必定向右移动20毫米。   但ròu桂如此举止不给人以神经质印象,看上去自然而“正确”。这个世界——至少这里 存在的一个小世界——的样态早已鲜明地烙在他脑袋里,对他而言,保持它不变大概如同呼 吸一样理所当然。或者只是ròu桂在产生想使一切各就原位的qiáng烈内在冲动时而一伸手所为亦 未可知。   ròu桂将做好的饭菜收入器皿放进冰箱,指示我中午应吃什么什么。我道声谢谢。之后他 对镜重新打好领带,检查衬衣,穿起上装。继而嘴角浮出微笑,动下嘴唇向我说(再见), 迅速转身环视一圈走出房门。他钻进梅塞迪斯·奔驰,把西方古典音乐盒式磁带塞进车内收 放机,用遥控器打开大门,逆向划着和来时同样的弧形离去。车一出门,门即关上。我同样 手拿咖啡杯,从隐形玻璃的fèng隙打量这番光景。鸟们已不似刚才那般聒噪,低云四分五裂随 风流去。但低云之上还有厚厚的别的云层。   我坐在厨房椅上,咖啡杯置于桌面,四下打量ròu桂动手收拾齐整的房间。严然偌大的立 体静物画。唯独座钟静静刻计时间。时针指在10:20。我眼望ròu桂刚才坐过的椅子,再次 自问没把昨晚牛河来访的事告诉他们是否合适。这样做果真是明智选择吗?不至于损害我与 ròu桂之间或者同ròu豆患之间业已存在的信赖感吗?   我很想静观一下事态的发展,想知道我正在做的何以使得绵谷升那般坐立不安,想看一 看我踩上了他怎样的秃尾巴以及他将对此采取怎样的具体对抗措施。这样,我或许可以多多 少少接近绵谷升保有的秘密,而在结果上使我朝久美子在的场所迈近一步。   ròu桂向右移动2厘米(即放回原来位置)的座钟快指在11点时,我走到院子准备下井。   “我对小ròu桂讲了潜水艇和动物园的故事,讲了1945年8月我在运输船甲板上见到的 一切,讲了在美国潜水艇转过大pào准备击沉我们船的时间里,日本兵枪杀他父亲动物园动物 们的经过。长期以来这话我对谁也没讲一个人闷在心里,独自在幻影与真实之间幽暗的迷途 中无声地彷徨。但ròu挂出生时我这样想道:我能讲给的对象只这孩子一人。从ròu桂还不能理 解语言时我就开始给他讲了不知多少遍。当我向ròu桂低声讲述事qíng的来龙去脉时,其qíng其景 每每如刚刚启封一般在我眼前历历复苏过来。   “多少听懂话语之后,ròu桂反复让我重述那段往事。我重复了一二百次,甚至500次之 多。但并非一成不变的周而复始。每次讲时,ròu桂都想知道故事里的其他小动物,想知道其 中树上的其他枝条。所以我按照他的发问攀援枝条,讲那里的故事。故事于是迅速膨胀起来。   “那大约类似以我们两人的手构筑的一种神话体系,明白?我们每天每日都讲得如醉如 痴。讲动物园里的动物名称,讲它们毛皮的光泽和眼神,讲那里漂dàng的种种不同的臊臭,讲 士兵每一个人的姓名和长相,讲他们的身世,讲步枪和弹药的重量,讲他们感觉到的恐惧与 gān渴,讲天空飘浮的云朵……每次对ròu桂讲述,我眼睛都能见到林林总总的形状和色彩,都 能将我见到的当即诉诸语言传达给ròu桂。我可以恰如其分地找出恰到好处的字眼。这里边不 存在极限。细节无穷无尽,故事越讲越深越讲越多。”   她想起当时似地漾出微笑。我还是第一次目睹ròu豆蔻如此水到渠成的微笑。   “但一天一切突然结束了。”她说,“自他不再开口的那个2月间的一天早上,ròu桂便不 再和我共同拥有那个故事。”   ròu豆蔻点燃支烟,停顿一下。 “现在我也明白了:他的语言被那个故事世界的迷路 所彻底吞噬了,那个故事里出来的东西把他的舌头劫走了。几年后,它杀死了我的丈夫。”   风一清早就略有加qiáng,浓重的灰云被一刻不停地径直chuī向东去。风在叶片脱尽的庭树枝 头时而发出不成节奏的短促的呻吟。我站在井旁望了一会如此的天空,猜想久美子大概也在 某处望着的同一云絮。并无什么根据,只是攀然心有所觉。   我顺梯爬下井底,拉绳合上井盖。而后做了两三次深呼吸,摸起棒球根紧紧握住,在黑 暗中悄然弓身坐下。完全的黑暗。是的,不管怎么说这是最为重要的。别无杂质的黑暗握有 一把钥匙。这颇有点像电视剧:“记住了么,完全的黑暗乃是关键。所以说太太,您要准备 好尽可能浓重的完全的黑暗!”其次使是尽可能结实的棒球相,我想。随即我在黑暗中绽出 一丝笑。   我可以觉出病在脸颊上微微开始发热。我正朝事物的核心一步步接近,德这样告诉我。 我闭起眼睛。ròu桂早上做事时反复听的音乐旋律附在我的耳鼓。巴赫《音乐的奉献人它如同 人们的喧哗留在天井高旷的大厅一样索绕于我的脑际。但不久,沉默从天而降,就像产卵的 昆虫潜入我大脑皮层的皱隙,一个个接雕而至。我睁开眼睛,再次闭上。黑暗混饨一团,我 开始一点点从自己这一容器游离。   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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