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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18)

  的确言之有理。

  “不管怎样,绵谷升猫还没有回家呀?”她问。

  我摇摇头说:“你就没有看见我家的猫,那以后?”

  “茶色带花纹尾巴尖有点弯曲的家伙吧?一次也没看见。一直留神看来着。”

  笠原May从短裤袋里掏出短支“希望”,拿火柴点燃,不声不响吸一会烟,然后盯住我问:“你头发没有变稀?”

  我下意识地摸了下头发。

  “不对,”笠原May说,“不是那儿,是额头上边。你不觉得后退得过分了?”

  “没太注意。”

  ‘肯定从那儿秃上去,知道的,我。你这种qíng况,要这样一步步向后发展。”

  她一把抓起自己头发往后拽着,把露出的白额头对着我。“最好注意些。”

  我试着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边那儿。经她如此一说----也许神经过敏----额上的头发是好像比以前多少有所后退。我有点沉不住气。

  “叫我注意,可怎么个注意法呢?”

  “噢,实际上也是没办法注意的。”她说,“没有针对秃头的对抗xing措施。秃的人秃,秃的时候秃。就是说,无可抗阻。不是常说jīng心护理就可以不秃的么?纯属扯谎骗人!不信你去新宿站观察一下那里横躺竖卧的流làng汉伯伯好了,一个秃的都没有。你以为那些人会每天每日用什么克里尼克什么萨森洗发香波?会每天每日咋嗤咋嗤涂什么护发剂?那玩艺儿不过是化妆品厂家花言巧语存心用来从头发稀少人口袋里掏钱罢了。”

  “说的是。”我心悦诚服,“不过你对秃头怎么了解得这么详细?”

  “我嘛,近来一直在假发公司打临时工。反正不上学,有时间。征询意见搞调查什么的。所以对秃脑瓜的人相当详细,qíng报无所不有。”

  “去”

  “不过嘛,”说着,她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我打工的那家公司绝对不允许使用‘秃’这个词儿。我们必须说‘头发简约者’。这‘秃’字,略,是歧视xing字眼。一次我开玩笑说了句‘头发不如意者’,结果给狠狠训了一顿。告诉我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大家都在非常非常认真地工作。知道不?世上的人基本都是非常非常认真的哟!”

  我从衣袋里掏出柠檬糖,投一块进嘴,并问笠原May要不要,她摇摇头,又掏出烟来。

  “嗳,拧发条鸟,”笠原May说,“你是失业了吧?还在失业?”

  “还失业。”

  “可有认真工作的打算?”

  “有啊。”但我对自己的话有些没有信心,“不清楚。”我改口道,“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恐怕需要思考的时间。自己都稀里糊涂,所以说不好的。”

  笠原May一时间边咬指甲边看我的脸。

  “哎,拧发条鸟,可以的话,下回和我一起去那家假发公司打零工可好?工钱虽不怎么样,但很轻松,时间上也相当随便。所以嘛,别想那么多,偶尔做点这样的事打发时光。说不定那时间里很多事qíng会变得明朗起来呢,又可换换空气。”

  不坏,我想。“主意不坏。”我说。

  “OK,下次去接你。”她说,“你家在哪儿?”

  “不大容易说清,反正顺这胡同往前走,拐几个弯,左边有户人家停着一辆红色的思域牌本田汽车,车的前保险杠贴一道“祈愿世界和平”字样的不gān胶标语。

  再往前一户就是我家。没门对着胡同,得翻过预制块围墙。墙倒是比我稍矮一点儿。”

  “不怕,那样的墙保准一越而过。”

  “脚不痛了?”

  她发出叹气似的声音,吐了口烟。“放心。是我不愿上学故意装瘸的。在父母面前摆摆样子罢了。岂料不知不觉之间成了习惯,没人看的时候和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竟也那么装起病来。我嘛,是完美主义者。要欺骗他人,必须先欺骗自己,是吧?拧发条鸟,你算是有勇气的?”

  “没有多少。”我说。

  “过去就一直没有?”

  “过去一直没有,以后怕也一如既往。”

  “好奇心有吗?”

  “好奇心倒多少有一点。”

  “勇气和好奇心不是彼此彼此的么?”’

  笠原May说:“有勇气才有好奇心,有好奇心才有勇气,是不?”

  “或许。确实像有类似的地方。”我说,“在某种qíng况下,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好奇心和勇气彼此难分难解。”

  “例如悄悄进入别人家院子的时候。”

  “是的,”我把柠檬糖在舌面上打个转,“悄悄送入别人家院子这种qíng况,看上去是好像好奇心和勇气同时付诸行动。有时候,好奇心掘起甚至驱使勇气。但是好奇心这东西稍纵即逝,而勇气则必须坚持走完漫长的路程。好奇心这玩艺儿同嘴上说得好听而实际上靠不住的朋友一个样,甚至有时候把你煎熬得死去活来,之后伺机逃得无影无踪。那样一来,往下你就必须一个人收拾自己的勇气拼搏下去。”

  笠原May沉思有时。“是啊,”她说,“事qíng的确可以这样想。”然后从椅子起身,用手拍拍短裤屁股沾的灰,朝下看我的脸说:“嗳,拧发条鸟,不想看吗?”

  “井?”我问。“井?”

  “有一眼枯井,这里。”她说,“我比较中意那井。你不想看看?”

  并在穿过院子再拐过空屋山墙往里的地方。是直径1.5米左右的圆形并,上面盖着厚墩墩的圆木板盖。盖上作为镇石压着两个水泥块。高出地面一米多的井裙旁,有一株老树摆出井之卫士样的架势。像是luǒ什么果树,名字不得而知。

  井亦如这房子所属的其他物件,看上去已被搁置以至弃置相当之久,令人产生一种不妨称为“灭顶式无感觉”的感觉。当人们不再投以视线的时候,无生物说不定变得更具无生物xing质。假如以“被废弃的房子”为题将这儿的房子收进一幅画,这口井恐怕是省略不得的。看来它同塑料圆椅、石雕鸟、褪色板窗一样,在被人遗忘、废弃的时间里沿着时间缓缓的斜面朝着命中注定的毁灭无声无息地滑落下去。

  但我近前仔细看时,原来这并实际上要比周围物件的制作年代久远得多。大概还没有房子的时候井便早早存在于此了。就盖板来说都已十分古色古香。井壁虽然牢不可破地抹了水泥,但那似乎是在原有的什么壁面上----想必为了加固后抹上去的。就连井旁矗立的树都严然在qiáng调自己比其他树资格老得多。

  搬去水泥块,撤掉两块半月形木板中的一块,手扶井裙探身往里俯视。但怎么也看不到井底,并看来不是一般的深,没等到底便被黑暗整个吞没了。我嗅了嗅,多少有股霉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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