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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30)

  “我说不好,除了说希望你相信,说不出别的来。”我说。

  “既然你说希望我相信,相信就相信吧。”她说,“不过有一点你记住:我也许迟早对你做出同样的事。那时你可得相信我。我有这样做的权利。”

  她还没有行使这个权利。我不时想她行使时会怎样。或许我会相信她,但恐怕同样是以一种复杂而无奈的心qíng。何苦非特意那样做不可呢?而这无疑是久美子当时对我怀有的心qíng。

  “拧发条鸟!”有谁在院子里喊我。原来是笠原May。

  我边用浴巾擦头发边走进檐廊。她坐在檐廊咬着拇指甲。戴一副同第一次见时一样的深色太阳镜,rǔhuáng色棉布裤,黑色港衫。手里拿着资料夹。

  “从那儿跳墙过来的。”笠原May手指砌块墙道,拍了拍裤子的灰,说,“估计差不多才跳的,幸好真是你家。跳错跳到别人家可就不大妙了。”

  她从衣袋掏出短支“希望”点燃。

  “噢,还好?”

  “凑合吧。”我说。

  “跟你说,我马上就去打工,可以的话不一块儿去?这工作要两人一组。和认识的人一起作为我也轻松些。不是么,第一次见面的人总是问这问那的。什么十几岁啦,gān吗不上学啦,吸吸嗑嗑的。弄不好,还可能碰上变态分子。这种qíng况也不是没有的吧?所以,要是你肯同我搭档,作为我也松口气。”

  “可是上次你说过的假发公司那项调查?”

  “正是,”她说,“1点到4点在银座数秀脑袋瓜子的个数罢了,容易着哩。再说对你也有帮助。你这光景,早晚也要秃的,趁现在多多观察研究一番Z岂不很有好处?”

  “可你大白天不上学在银座做这个,不给抓去教养?”

  “只消说是社会实践课在搞调查就行了嘛。总是用这手蒙混过关,没事儿。”

  我没有特别要做的事,决定与她同行。签原May往公司打电话,说马上就过去。

  电话中她说话还是很像样的:是的,我想和那个人搭伴儿一起做。嗯,是那样的。

  没关系。谢谢。知道了,明白了,我想12点多可以赶到。考虑到妻可能提前回来,我留了个字条,说6时返回,然后同笠原May一块儿出门。

  假发公司位于新桥。笠原May在地铁中简单介绍了调查内容。她说就是站在街头数点来往行人中秀脑袋(或称头发简约者)的人数,并根据秃的程度分成三个等级。

  梅��看上去头发约略稀疏者;竹��相当稀疏者;松��彻底光秃。

  她打开资料夹,给我看里面各种秃例。果然根据程度将所有秃法划分为松竹梅三级。

  “基本要领这就明白了吧?就是说秃成什么样的人归为哪一等级?细说倒多得说不完的,大致哪种属哪级该心中有数了吧? 差不多就行。”

  “大致是明白了。”我信心不大足。

  她旁边坐着一个明显达到“竹”级的职员模样的胖男人,显 得很不自在地不时往那小册子斜上一眼。笠原May则全然不当 回事。

  “我负责区分松竹梅,你在旁边当我说松说竹时往调查表上 记录就成,怎样,容易吧?”

  “倒也是。”我说,“不过这项调查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那我就不晓得了。”她说,“那帮人四处搞这调查的,新宿 呀涩谷呀青山呀。怕是调查哪条街上秃头人最多吧。或许调查松 竹梅人口比例也不一定。反正不管怎样,那帮人有余钱,所以才 往这方面开销。毕竟假发是赚钱行当。奖金比那一带的贸易公司 还多出好多。晓得为什么吗?”

  “这”

  “因为假发的寿命实际上相当有限。你也许不知,一般都超不过两三年。最近的假发做得十分jīng巧,消耗也就格外厉害。顶多两三年一过,就要换新的了。由于紧贴头皮,压得假发下面的原生发比以前更薄,必须换戴更为严实合fèng的。这么着��总之就是说��要是你用假发用两年不能再用了,你难道会这么想:

  呢,这假发玩完了,报销了,可买新的又花钱,也罢,明天开始我就不戴假发上班好了!你会这么想不成?”

  我摇摇头:“大概不至于。”

  “就是嘛,不至于的嘛。就是说,人一旦启用假发,就注定要一直用下去,所以假发公司才发财的。一句话,跟药品经销商一回事,一旦抓住客人,那人就一直是客人,恐怕一直到死。不是么,你听说哪个秃脑瓜子一下子生出黑油油的头发来?

  假发那玩艺儿,价格差不多个个都 50万,最费工的要 100万哩!两年就更新一个,活活要命,这。汽车也还开四五年的嘛!而且不是还能以旧换新吗?可假发周期比这还短,又没什么以旧换新。”

  “有道理。”我说。

  “再说假发公司还直接经营美容院。人们都在那里洗假发剪真发。还用说,总不好意思去普通理发店往镜前一坐,道一声‘好咧’取下假发叫人理发吧,话说不出口嘛。光是美容院这项收入都好大一笔。”

  “你知道的事可真不少!”我叹服道。她身旁那位“竹”级职员模样人物全神贯注听我们谈话。

  “噢,我嘛,跟公司关系不错,问了好多好多事,”笠原May说,“那些人赚得一塌糊涂嘛。让东南亚那种低工资地方做假发,毛发都是当地收购的,泰国啦菲律宾啦。那地方的女孩们把头发剪了卖给假发厂。有的地方女孩嫁妆钱就是这么来的。

  世界也真是变了,我们这儿哪位老伯伯的假发,原本可是长在印度尼西亚女孩头上的哟!”

  给她这么一说,我和那位“竹”级职员不由条件反she地环视车厢。

  我们两人到新桥那家假发公司领了装在纸袋里的调查表和铅笔。这家公司销售额据说在同行业排名第二,但公司门口简直静得鸦雀无声,招牌一个也没挂,以便顾客无拘无束地出入。纸袋和表格上也只字未印公司名称。我把姓名住址学历年龄填在临时工登记表上jiāo给调查科。这里也静得出奇,没有人对着电话大吼大叫,没有人挽起衣袖物我两忘他猛敲电脑。个个衣着整洁,工作悄无声息。或许理所当然吧,假发公司见不到有人秃头。其中说不定有人扣着自己公司产品。但我分不清哪个戴假发哪个没戴。在我此前见过的公司中,这里的气氛最为奇妙。

  我们从这里乘地铁来到银座大街。还有点时间,肚子也饿了,两人进“日日皇后”吃了汉堡包。

  “喂,抒发条鸟,”笠原May说,“你要是秃了,戴不戴假发?”

  “戴不戴呢,”我沉吟道,“我这人凡事就怕麻烦,秃就秃吧,或许那样算了。”

  “嗯,肯定那样合适,”她拿纸巾擦去嘴角沾的番茄酱,“秃那玩艺儿,我觉得并不像本人想的那么惨,用不着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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