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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67)

  “喂,抒发条鸟,”签原May说,“你可还活着,拧发条鸟?活着就应一声呀!”

  “活着。”我说。

  “饿了吧?”

  “我想是饿了。

  “还我想是傻了?饿死可还需要很长很长时间哟。饿得再厉害,只要有水人就怎么也死不了的。”

  “大概是吧!”我说。我的声音在井下听起来甚是飘忽不定。想必声音中含有的什么因反响而增幅的关系。

  “今早去图书馆查过了,”笠原May说,“有关饥饿与gān渴方面的书我看了好多。暧,知道吗,拧发条鸟,除了喝水什么都没吃而存活21天的人都有!是俄国革命时候的事儿。”

  “呕”

  “那一定很痛苦吧?”

  “痛苦的吧,那。”

  “那个人得救是得救了,但牙齿和头发却都没有了,掉个jīng光。那样子,就算得救怕也再活不出什么滋味吧?”

  “想必。”我说。

  “没牙齿没头发不要紧,只要有像样的假发和假牙,怕也可以像一般人那样活下去。”

  “晤,假发假牙技术比俄国革命那时候大大进步了嘛,应该多少活得有滋味些。”

  “喂拧发条鸟,”签原May清了下嗓子。

  “什么?”

  “假如人永远只活不死,永不消失不上年纪,永远在这个世界上jīng神抖擞地活着,那么人还是要像我们这样绞尽脑汁思这个想那个不成?就是说,我们或多或少总是这个那个想;没完没了吧?哲学啦心理学啦逻辑学啦,或者宗教、文学等等。如果不存在死这个玩艺儿,这些呷佩的思想呀观念呀之类,也许就不会在地球上出现,是的吧?也就是说——”

  笠原May在此突然打住,沉默下来。沉默时间里,唯独“也就是说”这句话犹被猛然拉断的思维残片,静静地悬在井内黑暗里。或许她已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也可能需要时间考虑下文。总之我默默等待她重新开口。她依然偏偏不动。墓地,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际——笠原May若想马上结果我,一定轻而易举。只消从哪里搬来大些的石头,从上面推落即可。连推几块,必有一块打中我的脑袋。

  “也就是说——我是这样想的——正因为人们心里清楚自己迟早没命,所以才不得不认真思考自己在这里活着的意义。不是么?假定人们永远永远死皮赖脸地活着不死,又有谁会去认真思考活着如何如何呢!哪里有这个必要呢!就算有认真思考的必要,大概也不着急,心想反正时间多的是,另找时间思考不迟。可实际不是这样。我们必须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这一瞬间思考什么。因为明天下午我说不定给卡车挑死,第四天早上你拧发条鸟说不定在井底饿死,是吧?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为了进化,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死这个玩艺儿。我是这样想的。死这一存在感越是鲜明越是巨大,我们就越是急疯了似地思考问题。”说到这里,笠原May略一停顿。“暖,拧发条鸟!”

  “什么?”

  “你在那里在一团漆黑中,可就自己的死想了很多很多?例如自己大约在那里怎么样地死去广

  我沉吟一下,“没有,”我说,“我想我没怎么想过死什么的。”

  “为什么?”笠原May一口深感意外的语气,严然对一个先天不足的动物说话,“喂,为什么没想过?你现在可是百分之百地面对死亡哟!不开玩笑,真的!上次来不是说过了么,你是死是活全凭我一念之差。”

  “还可以推石头。”

  “石头?什么石头?”

  “从哪里搬来大石头,从上面推下来。”

  “那种方法也是有的。”笠原May说。但对此计她好像兴趣不大。“不说这个了!拧发条鸟,首先你肚子饿了吧?往下可饿得更厉害哟!水也要没有的。难道那你也能不考虑死?

  不考虑才不正常哩,不管怎么说!”

  “也许真不正常。”我说,“不过我始终在考虑别的事qíng。肚子要是更饿,也可能考虑自己的死。可你不是说离死还有两三个星期吗?”

  “前提是有水。”笠原May说,“那个俄国佬能喝到水。他是个大地主什么的,革命时被革命军扔进矿山一个废弃的竖井里,好在有水渗出,他才舔着水好歹保住一条命。和你一样周围也一团漆黑。你没带那么多水吧?”

  “只剩一点点了。”我实话实说。

  “那,最好留着点,一丁点一丁点地喝。”笠原May说,“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思考,关于死,关于自己的死。时间还绰绰有余。”

  “你怎么老是叫我考虑死呢?我不明白,莫不是我认真考虑死对你有什么好处?”

  “何至于!”笠原May到底始料未及,“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呢!我怎么会认为你思考自身的死对我有好处呢!那毕竟是你的xing命,跟我毫无关系。我不过是出于兴趣。”

  “好奇心?”我问。

  “晤——,是好奇心。人怎么样地死啦,死的过程什么滋味啦。是好奇心。”

  笠原May止住话头。而一旦止住,深深的静寂便迫不及待朝我涌来。我想抬头上看,想确认能否看见笠原May在那里。然而光线太qiáng,难免损伤我的眼睛。

  “喂,有话想跟你说。”我开口道。

  “说说看。”

  “我的妻有了qíng人。”我说,“我想是有的。原先一点也没意识到。其实这几个月时间里,她虽和我一块生活,却一直在跟别的男人睡觉。起始我琢磨不透,但越想越觉得必是那样无疑。如今回想起来,很多小事都可以从这上面找到解释。如回家时间逐渐变得没有规律,以及我一碰手她就总是吓一跳似的等等。可惜当时我没能破译这类信号。这是因为我相信久美子,以为久美子不可能在外面胡来,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

  笠原May“嗅”了一声。

  “这么着,我的妻一天早上突然离家出走。那天早上我们一起吃的早饭,然后她以跟平时上班一样的打扮,只带一个手袋和洗衣店打理过的衬衫裙子直接去了哪里。连声再见也没说,字条也没留就消失了。衣服什么的全扔在家里。久美子恐怕再不会回到这里回到我身边来了,至少不会主动地。这点我想明白了。”

  “可是同那男的一块走的?”

  “不清楚。”说着,我缓缓摇下头。一摇头,四周空气好像成了无感触的重水。“不过有那个可能吧!”

  “所以你就灰心丧气下井去了?”

  “是灰心丧气,还用说!不过下井倒不是因为这个,不是想逃避现实。前面说过,我需要可以一个人静静聚jīng会神思考问题的场所。我同久美子的关系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破裂的?是怎样误人歧途的?这我还没弄明白。当然也不是说以前就什么都一帆风顺。毕竟是具有不同人格的男女年过二十偶然在一个地方相识进而一同生活的。完全没有问题的夫妇哪里都不存在。但我觉得我们基本上是一直风平làng静的。jī毛蒜皮的小事就算有我想也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化解。然而事与愿违。我想我是看漏了一个大问题。那里边应该存在根本xing错误。我就是想思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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