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qiáng忍下声声呜咽，似要把一生的爱恋与痛楚都泄尽。良久，才抬起头来，拭去面上泪水，从喉咙挤出艰难话语，对寒苏道：
“好……为了阿篱……”
他转头，凝视郁离，眼中是说不明的眷恋：“我会做个好皇帝，好好保护苍生，好好保护阿篱。”
临行前，太子从怀中掏出一方红帕，小心翼翼取出其中包裹的物件。
正是那日太子送给郁离的泥人。
他将泥人塞到寒苏手中，回头再望一眼郁离，请求道：“把它放到阿篱身边，让他知道，我的心永远和他在一起。”
寒苏推回，正要开口，却听太子又道：“白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但这一次，求你，至少看在上次姻缘石之事的份上，一定帮我把它jiāo给阿篱。”
“只此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我一定不再与他纠缠，累他为我受苦。”
寒苏蹙眉，思虑片刻，终是点头应了。
太子回到宫中时，正是深夜。
东宫陈设一往如常，仍是他离去前的模样，一切未变。
但唯有太子知道，这里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心丢了。
他的一颗真心早已紧紧捆在郁离身上，自他第一次见到郁离起，便被那人偷走了。任流言蜚语如何肆nüè，也不为所动。
他食之如饴。
若能与佳人朝朝暮暮相伴，生生世世，岁岁年年，便是人世间至幸，天崩地裂，其心不改。哪容得旁人嘘嘘嗦嗦，切切察察。
时至今日，太子终于明白当日桓令仪所为。如果他也如桓令仪一般，仅是一个世家子弟，哪怕抛了家族、丢了名分，他也愿与郁离一同远走高飞，双宿双栖。
但他不能。因为他是太子。
他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他的肩上扛着国家，扛着百姓，扛着苍生，扛着不可抛卸的责任。
万万人之上的他，任何东西都能唾手可得，上天却偏偏让他失去最爱的人。他肩上要背负苍生万千，却承载不了郁离的一颗真心。
郁离与他的一切宛如一场大梦，如今天亮了梦醒了，他必须狠狠把他从生命中剜去，好似那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如何做得到呢？他曾经那样鲜活的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宛如孤悬的明月，照彻了茫茫的暗夜。
而今，他们残酷地、决绝地将他的明月摘走了。他身为太子，什么都留不住。
除了一方红帕。
这方红帕是当日太子一时戏言，为郁离揭的盖头。
他一直小心翼翼藏在怀里，谁也不知道。
他心底殷殷期盼着，有朝一日，他可以在朗朗乾坤之下，向全世界宣布，他心中装的那只小狐狸，是他的妻，是他愿与之携手一生的人。
可皇朝怎么能容得下一只狐狸jīng呢？
太子将红帕盖在自己头上，一片红光迷离中，他与郁离相知相识的点点滴滴，在脑中一幕幕浮现。不觉便被泪迷了双眼。
眼前，犹是郁离清丽面容，眉目清浅，笑靥如花。
太子缓缓揭了盖头，哽咽道：“礼成。”
同盖过一方红帕，也算是相守。
元宁十七年，孝仁皇后病逝。昭帝思妻心切，自皇后薨逝后，身体每况俞下。
元宁二十年，昭帝病逝，太子南时即位，改年号建开，世称宣帝。
宣帝在位期间，宽厚仁德，恭俭爱民，礼下士，重生息。国泰民安，万朝来贺。
建开四十年，宣帝崩。三月雨雪，百姓皆道乃天大丧。
郁离站在漫天飞雪之中，眺望皇城。
满目缟素，百官哭嚎，无一不昭彰着，那人终于去了。
四十年前，他自沉睡中醒来，见到身边的泥人，便知南时的选择。
他从来没有怪过南时，只恨天命，恨自己自不量力。
那人是真龙天子啊，怎是自己一只小小的狐妖可以觊觎的。
道不同本就不相为谋，他却仍控制不住自己，一步步陷在那人为他织就的温柔美梦中，心怀侥幸，妄求今朝有酒今朝醉。
最终害人害己。
听闻寒苏转达南时的话，郁离也曾想不管不顾地再去看他一眼，却被寒苏拦下。
寒苏道：“今日种种，皆是你当日妄为之果。”
“你若不愿他为你再发一次疯，就终身别再见他。”
郁离跪坐在地，久久不敢言语。眼泪只能往心里流。
这一避，便避了四十年。
寒苏知道今日郁离一定会来此处，这里是离皇城最近的一个山头。
郁离仍痴痴望着那看不见的远方，思虑过往种种。
他扯出一个牵qiáng地笑，道：“当日我为报恩而来，可临到离开，始终不知他的愿望是什么，这恩，终究是没报成。”
寒苏不语，心中百转千回，不知该不该告诉他真相。
但终是不忍心。
“其实，他的愿望已经许了。”寒苏道，“每年生辰，南时都会放一个天灯，悠然飘出皇城，直向云霄。”
郁离一顿，小心问到：“他的愿望是什么？”
寒苏沉默了只一瞬，凝结的空气，却慢得仿佛过了千年。
他道：“愿吾爱郁离早日得道成仙。”
郁离愣在原地，躯壳仍在，魂已翩然远去。
他背过身，不敢看寒苏，颤抖着身子，不言一语。
寒苏不愿给他压力，拍拍他双肩以示安慰，转身离开。
郁离仔细倾听脚步声响，确认寒苏已经远去，这附近只剩他一人，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仿佛要让天上那人听见他这四十年来压抑在心中的痛苦，和对他的无穷无尽的漫长思念。
“南时，我想你了……”
却收不到任何回应。
当年稚狐依旧在，不见杏影与君同。
第19章 尾声
七百年后，天宫。
郁离谢了天枢星君的邀约，独自一人在瑶池漫步。
眼前一黑，双眼猛然被人蒙住。
郁离旋身一转，挣脱开来，盘算着想将那恶作剧的人狠狠教训一番，咬他个皮开ròu绽。
回眸却愣在原地。
那人淡淡一笑，调笑道：“小狐狸，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
郁离凝望着那人，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又坠入梦中，试探地轻声唤出那个在梦回时分念了千遍万遍的名字：“南时……”
“我在。”
那人微笑着，将他搂进怀中。
只一眼，足千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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