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鹄奔亭_史杰鹏【完结(21)

  舅舅涨红了脸:“这是条死鱼。”

  喊住他的士卒道:“死鱼也归皇帝陛下所有,你这死竖子,乌头黑壳,哪配吃鱼?赶快给老子放回去。”

  “可是往年都可以随便捕的。”舅舅有点不甘心,他很喜欢吃鱼,我们买不起肉,能吃得上的荤腥也只剩下鱼了。见他这么倔强,母亲急得要命:“还给他们罢,快,还给他们,我们不吃。”说着去夺舅舅手中的鱼。

  那个戴着梁冠的官吏走过来,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剑鞘,对着舅舅劈头就是一下,喝道:“什么往年不往年的,这鱼被你弄死了,你得赔十条活鱼。”

  舅舅躲闪不及,只听到沉闷的一声,他的脸被剑鞘扫中脸颊,当即哀嚎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凄惨的哀嚎,也许杀猪比较像,但那不是人。我当即吓得大哭起来,透过泪水,我看见舅舅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扑向那个官吏,但是官吏身边早窜上来几个士卒,劈头盖脸将他打翻在地,还不罢休,又七手八脚在他身上猛踹,像擂鼓一样,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母亲大哭着上去拦住士卒,并许诺一定赔十条活鱼钱,他们犹自不住手,最后终于打够了,才悻悻地扔下舅舅扬长而去。

  舅舅被打成严重内伤,虽然遵医嘱喝了几罐陈尿,保住了性命,却从此干一点重活就呼呼喘气,像拉排囊一样。由于心情不好,这种情况还一直坏下去,这个往日健壮的青年男子最后竟要仰仗拐杖才能走稍微长一点的路,没有哪家肯将女儿愿意嫁他。母亲有时难受,也责备他当时应该听话把鱼还回去,或者至少忍住开头一下重击,乖巧一点,就不会被打成这样。我觉得母亲的话说得有点冷酷,谁知舅舅并不生气,也连连自责当时太冲动。后来舅舅一直郁郁寡欢,乡里的女子就是这样实际,嫁人,一定要看男子的身体状况,如果一个男子饭量如牛,笃定中选,否则就不成。事实上天意变幻莫测,许多青壮之人,往往暴病而亡;而看似羸弱之人,却常常得至寿考。然而,这样的例子谁会在意,谁去想得那么周全?

  从那件事之后,碧钗湖边一片静寂,别说捞鱼,就是采摘莲蓬都不可。我们只能远远望着那缥碧的湖水和青翠的荷花丛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这样。过了几年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普天下的山泽湖海,都是皇帝陛下的私产,里面出产的任何物品,不管树木灵芝,还是野兽鱼鳖,都归皇帝的私人管家少府直接管辖。此前碧钗湖可以让百姓进去嬉戏,是因为先帝仁厚,把部分池泽赐给百姓,那年今上却下诏收回,所以才发生士卒以弓弩射湖事件。

  多年以后,我腰下系着六百石官印回到少时的闾里,拜会乡亲,和县令通好,指使人将往日打伤我舅舅的官吏和奴仆全部投入居巢县牢,用土袋压毙。看着他们七窍流血而死,我才长舒了一口气。那时,我的舅舅终因久病悒郁自杀多年了。

  而今,这些汉兵射杀蛮夷的样子,和我幼年时那天清早的感觉是何等相似,我头脑中热血一涌,两腿一夹马腹,就冲了下去。我听见任尚在后面喊:“使君,快停下,那边危险。”可是,我绝不会回头。

  也许是我下山的马蹄声惊动了张凤,很快有几骑向我奔来,大声喝道:“什么人,有奸人,快给老子下来。”有一个骑卒还干脆弯弓朝我射了一箭,箭矢从我耳边掠过,虽然并没射中,但我躲避时身体一歪,失去了平衡,很不情愿地从马上栽下,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的半身失去了知觉,我趴在那里不敢动,生怕一翻身就会把疼痛输送到其他部位,恍惚中我听见任尚叫了一声:“使君!使君!”接着,又听见箭矢破空之声,我知道那是任尚发射的鸣镝,几乎是同时听到一声惨呼,大约张凤的一个骑卒被任尚射中了,从马上掉下,并没有死,不住地哀嚎。我倒有点奇怪,任尚的箭法很好,凡是被他射中的人,多半是贯颈而过,少有活口,看来因为是自己人,他还是留情了。我带着的那十几骑则大呼小叫:“快停下,这是交州刺史何使君,你们敢伤害天子使者吗?”但就是没一个人下马来扶我,像任尚那样忠勇的士卒总是少见的,这于我并不新鲜,我也不怪他们。

  好在他们的呼唤还算管用,张凤的骑卒们立即勒住了马匹,惊疑地望着我,任尚赶忙跳下马,把我扶了起来。我忍痛站稳,从腰间掏出银印,高高举起:“交州刺史何敞,请你们张府君前来相见。”

  骑卒们愣了一下,面面相觑,料想他们开始看不真切,如今我就在他们面前,官服银印,足以让他们不能怀疑我的身份了。很快,他们突然纷纷下马,七嘴八舌地喊道:“不知使君驾临,死罪死罪。”其中一个更是跑到我面前跪下叩头:“下吏刚才以为是叛贼奸细,所以发了一箭,万望使君饶命,下吏家中还有八十岁老母,如果使君要杀下吏,老母将无人奉养。”说着,他竟号啕大哭。

  为什么每个人求饶都要带着家中老母,这也许就是孝道礼义已经深入人心罢,乃至成为一种乞命的无耻手段,但我又何必跟这些可怜的愚民一般见识。我望了那个受伤的士卒一眼,他的手臂上插着一支箭,还跪在地上,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看着我的目光像湖上的波光一样闪烁不定,我转过头不看他,挥了挥手:“不知者不怪,带我去见你们张府君,命令他们,立刻停止追杀百姓。”

  那骑卒的黑色大脑壳像夯地一样,拼命点头,转身撒腿就跑。

  十四 一语释怨尤

  “使君,他们不是百姓,是叛乱的贼盗。”听了我的要求,张凤不服气。

  我大怒道:“穿着如此褴褛的贼盗,比乞丐都不如,就算是贼盗,你怎么忍心去杀?”我很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的火气。

  张凤显然被我的嗓门给吓住了,他的肉体颤抖了一下,旋即连声道:“来人,给我鸣金,给我鸣金。”

  钟声当当当地响起,正在追射那些蛮夷的汉兵纷纷圈马回来。我见张凤有些拘束,缓和了语气,对他道:“蛮夷和内郡百姓不同,皇帝陛下一直下诏说要羁縻治之,不可用强力慑服,否则,虽然可以侥幸取胜于一时,却不能获安宁于永远,蛮势只怕会越发兴盛啊。”

  张凤张着硕大肥厚的嘴巴,半天闭不上,好像我的话是何等的不可思议。但我马上发现,他的不可思议是因为什么。

  我身边的士卒突然接二连三地惊呼起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从合浦城门的左边湖岸处,突然涌出大群打着赤脚的蛮夷兵,如蚂蚁一样络绎不绝,大约有上千人不止。接着,合浦城门大开,城中也冲出了大队蛮夷,他们口中喊着古怪的口号,一时震天作响。张凤的脑袋早就转了过去,嘴巴一直大开。湖边的蛮夷兵仍旧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缓步而坚定地前进,他们每个人也都彀着弓弩,弓是当地人自己制造的桑木弓,交州各郡的百姓对稼穑不甚在意,加上天气和暖,物产丰饶,饿了可以采摘野果,也可以进山射猎,所以大多不爱耕作,喜爱并精通射箭。虽然他们的弓力比起汉弩来相差较远,但由于射术娴熟,威力也不可小觑。此刻,他们突然散乱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发箭,箭矢如蝗虫一样飞入汉兵的阵地,好像示威。虽然离我们所在的位置尚远,但士卒们已经赶忙用盾牌围住张凤,张凤破口骂道:“该死的竖子,还不快去护住使君,管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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