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鹄奔亭_史杰鹏【完结(27)

  最后的结果是,南郡太守被免职,耿夔作为他的掾属,也一并黜落,免归田里。他本人就是江陵人,此后我奉令巡行南郡的时候,路过江陵,一定会去和他相晤,言谈尽欢。一年后,我被朝廷重新征拜为丹阳令,我问耿夔,愿不愿跟我一起去,虽然按照籍贯方面的规定,我无法辟除他为正式掾属,但可以让他当师友祭酒这种清贵的闲职。我相信有他在我身边,不但可以少犯很多错误,而且内心觉得踏实。不过以前他当过太守的仓曹掾,也许不肯屈尊效力在我这个县令手下,我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我试着向他提出的时候,果然遭到他的拒绝,不过他的理由是对仕途不感兴趣,因为太凶险。他母亲也不想让他去,因为她深知儿子耿直,在仕进上是没有前途的。我只好作罢,过了几年,我因为在丹阳县治绩高等,竟然被升迁为平原相,才当不到半年,竟然又升迁为地位重要的南郡太守,回到了江陵,似乎我跟江陵有不解之缘。这时耿夔的母亲已经去世,他的妻子也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得暴疾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两个家仆。我请求他当我的主簿,这个秩级虽然仍是百石,地位却比他当初担任的仓曹掾重要得多。他这几年在家乡可能过得也不如意,因为丢了官,族中人丁又不兴旺,邻里都欺负他家。有一日天雨墙坏,他准备鸠工来修,却被邻居一家阻止,说坏墙垣故地是他们家的。他气得茶饭不思,也无可奈何。这次他族叔迫切要求他答应我的辟除,说可以给一族人提供保护,加之两个家仆也极力怂恿,他也就照办了。果然,到任之日,他乘着轩车回家,发现自家院子里已经跪了悍邻家的十几条精壮男子,太阳悬在他们头上,热辣辣的,他们的汗水像泼了洗澡水一样淋漓而下,身体却丝毫不敢动,见了他,一齐伏地口称“掾君”,请求赦罪。他要他们起来,他们却声称,除非他接受他们的谢罪,否则宁愿晒死。他不由得仰天长叹,人生于天地之间,想捐弃世俗,是不可能的。世间这些人实在是多么的势利啊!

  虽然耿夔是我掾属,关系却在师友之间。后来我官运亨通,一直升任司隶校尉,最后贬到交州,耿夔都再也没离开我。我屡次觉得对不起他,曾经想通过察廉的方式,举荐他去外县当个县令,他却挥挥指甲残缺的手掌拒绝了,对于做官,他好像没有太大的欲望,当个百石的卒史,有吃有喝,他就很满足。我也暗暗内疚,上次对他用刑太过,使他肌体多少有点损害,尤其是手指,新长出的指甲歪歪扭扭,非常难看,按照残毁之人不能做大官的律令,只怕我举荐也会被驳回,于是也就罢了。大概是因为安慰自己罢,有时我问他:“你可能不知道,我当初为何会那样拷掠你,除了刘使君的嘱托,要我一定要拷掠出结果之外,还因为我最生平痛恨贪墨的官吏。”

  “可是那样的官吏,是杀不绝的,虽然我并不是。”他回答。

  这也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为什么杀不完呢?”我问他。

  他倒挺老实:“我也不明白,不过我想,主要还在于谁来治理百姓,和百姓自己的意愿无关罢。我曾经奉府君的命令,去属县巡视,有时也访询百姓,问当地官吏孰廉孰贪,孰贤孰不肖,百姓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可是,谁又会像府君这样,时时派掾属去体察民瘼呢?官吏只要谄媚好上司,上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哭诉哀告又于他何损?所以说,贪官其实是杀不完的。”

  “那君的意思是,只要百姓对官吏有选择的能力,贪污就能杜绝?”我道。

  “当然。”他点头道,“可惜百姓或者愚昧,或者凶悍,或者懦弱,或者奸诈,聪慧而刚白的人百中无一,他们自己管不好自己,只能让官吏代劳,所以他们饱受贪官蹂躏,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了。”

  我不同意他的看法:“‘若此无罪,沦胥以铺。’愚昧而刚暴的百姓,活该受惩;谨愿而忠厚的百姓,却不该遭受同样的命运。贪官或许杀不完,但是,杀一个总少一个,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他摇头:“我当然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能选择不去杀别人。”

  我道:“可是有时,你会被逼得产生仇恨,因为正是那些人使得天下不太平。何况,如果你不当官,有杀别人的能力,你的邻居会跪在院子里向你请罪么?”

  “是的。”他答非所问道,“有时是忍无可忍,除非死了,死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

  我沉默了一会,道:“其实,上次我拷掠你的时候,你很清楚,太守是有贪冒罪的。你为什么要那么护着他?你并不是通常人认为的那种所谓节义之士。”

  他有些不好意思:“府君原来早就知道,我从来不想当什么节义之士,只是觉得,出卖主君是不好的。再说,我也确实没有证据。”

  这句话让我感慨万分,确实,这世上很多欺世盗名之徒,天天嘴巴里喊着道德仁义气节,碰到利益当头,无不纷纷现出丑态。尔虞我诈,巧取豪夺,见利忘义的事,基本上都是他们所为。而像耿夔这样的人,虽然对气节两个字不屑一顾,临大节却不可夺,真可谓浩然君子啊!有些畜生的心口不一为什么会如此厉害?那些无耻之徒,上天为什么要把他们生下来?它的好生之德到底体现在哪里?这些,我想不清楚。

  十七 滑舌翻异事

  耿夔审讯何晏期间,我忙着处理合浦县造反的事情。我需要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向朝廷奏报。这份奏疏很难写,既要全面推卸自己的责任,又要适当伐耀自己的功劳,还必须让朝廷俯允,免去合浦县的珍珠进贡。这种事,交给任何一个掾史我都放心不下,只能我亲自处理。我写奏疏时有个习惯,谁也不许打扰,所以整个期间,我都把自己关在室中,任何人来拜见都不许通报,连食物都要由窗口递入。第三天下午,我终于把奏疏全部誊清,仰面倒在床上,像尸体一样摊了许久。走出屋室,望着院中的阳光,我感觉眼睛发花,有点天旋地转。好一会我才平静下来,唤来邮卒,把奏疏钤上刺史印,命令邮传昼夜送到洛阳,然后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觉得无比神清气爽,泡了一壶茶,命人把耿夔召来,我要看看他对何晏的狱事审理得怎么样了,究竟除了合浦造反事件之外,这件盗墓案最为重要,我不可能不挂怀。

  “他好像有点狂易,说的话驴头不对马嘴,但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也许他说的是真的。”耿夔很快就来了,坐在我的对面,他的神情有些呆滞。

  我奇怪地望着耿夔:“怎么个狂易?”

  耿夔道:“他说,那半块玉佩,他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好像就在一天早上突然系在他衣带上,鬼使神差。”

  “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我拍了拍凭几,“这算什么供状?”

  “使君勿怒,听我复述完再怒不迟,这件事着实有些神奇呢!”耿夔道,“何晏招供说,有一天,他奉太守掾属的命令,到西乡去送一封邮书,回来时,走到半道,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两旁都是密林,阴沉沉的。他一边急急赶路,一边担心找不到亭舍可以过夜。很快月亮也升了上来,照得路上亮晶晶的,他几乎放弃了住宿亭舍的打算,决定走到哪算哪。寻常时候,这样的夜路他也不是没走过,从来不害怕,但是那天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感觉。而且,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迎面来了一辆辎屏车,四匹怒马腾飞。他想,不知是哪个官宦富户,这么晚还出行,就避让一旁。谁知那车驰到他面前,突然停下了,车帘子一掀,从窗口露出一张熟悉的年轻女子脸孔,唤他道:‘子安,是你吗?’子安是何晏的字,那声音也颇熟悉,他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自己从前的邻居阿娥。曾经,他和阿娥两人很要好,他很小的时候就在县廷当小史,阿娥就经常来找他学认字,他教阿娥《仓颉篇》《急就篇》《论语》《孝经》等书,后来年岁渐长,两人情愫暗生,阿娥的母亲也觉察了,渐渐不让他们来往;再后来,阿娥的姐姐嫁了一位富商,她们全家都跟着姐姐,搬到别的县邑去居住了,从那以后,两人再也没有相见,没想到今天在路上能够重逢。”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史杰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