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鹄奔亭_史杰鹏【完结(39)

  因此我实在不能劝她什么,只是一有机会,就不断地跟她谈起旧时的事情,妄图分散她的愁思。她对二十年前的事记得似乎并不算清楚,在我的提示下,才逐渐地寻回了一些,有些细节反而比我说得还详细。然而这也未必是件好事,反倒引得她屡屡泪流满面。耿夔得知了这一切后,也非常自责,自责之余,又向我建议:“使君能在交州碰到旧时的妻子,固然是好事。不过君夫人究竟久历沧桑,只怕心中会愧对使君,使君以后最好不要再对她重提旧事了。”

  我似乎该责备耿夔的,因为晏儿当时由他全权负责,可是牢狱里的事我并非不知道,我责怪他的话,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于是只能叹气:“她何尝愧对我,我对她的歉疚,只怕此生是填补不了了。”耿夔的意思,无外乎阿藟已经失去贞洁,在世人看来,不配和我重合,实际我对这些看法一向嗤之以鼻。男子自己花天酒地,却要求妻子独守空床,本来就够无耻;把这无耻堂而皇之地用“贞洁”二字来对女子进行约束,更是无耻之尤。何况阿藟这种遭遇,也不是她所愿的,上天亏欠她太多,我要给她弥补。我只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些,弥补她的时间也就可以长些。

  转而又想起龚寿的事,问他:“对了,龚寿说从来没见过我,难道我们一个月前在鹄奔亭见到鬼了?”

  耿夔也很诧异地道:“怎么可能?我们当时在那里宿留了两三日,他怎么可能没见过,其中肯定有鬼。”

  “看来真的有鬼了。”我看着黯淡的墙壁,心里发凉。我说的有鬼,意思和他说的大有不同。

  耿夔又想了想:“他是不是在跟我们逗趣。”

  我摇摇头:“一个小小的富家翁,敢和刺史逗趣,难道真活腻了?”

  这点怎么也该有点自信的,在大汉,得罪官吏可不是什么好事,一个县令就足以让人破家,何况刺史。

  耿夔脱口道:“据说,龚寿的内兄,就是本郡都尉李直啊。”

  这倒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李直在苍梧郡的地位,连牵召也惧他三分。龚寿若有李直做靠山,自然可以有恃无恐。不过,这倒让我怒了,就算是有李直撑腰,他想跟我对抗,只怕还是不配。我道:“这些你怎么知道?”

  耿夔笑笑:“做使君的掾属,怎么能不乖巧。”

  我也笑了,又道:“怪不得我问起龚寿的时候,有些掾吏支支吾吾的。倘若龚寿所说是真的,或许这世间真的有鬼被我们碰上了呢。”想起那天晚上梦见阿藟躺在我怀里的场景,似乎暗示了我将在不久和阿藟见面,这难道真是鬼神的安排。我对鬼神向来是信疑参半的,嘴巴上的不信可能更坚决,曾经屡屡对耿夔说,史上有那么多的王侯将相,他们所谓的建功立业,哪个不曾杀戮无数?谁又曾被鬼害了?我心底倒希望真有鬼神,那样的话,恶人作奸犯科的时候,多少也会收敛一点,这世上也就能真的趋于太平。虽然,事实从来没有给我满意的答案。

  耿夔道:“有没有鬼,查查县廷的邮驿簿册不就知道了。”

  这点倒不用他提醒,我刚才已经想到了,于是当即唤任尚进来,要他亲自带人去广信县廷把有关邮驿的简册给我找来。任尚兴冲冲地去了,没过多久,广信县令跟着他急匆匆地跑来,手上捧着一捧简册,见了我慌张地跪拜行礼,说:“听说使君要查邮驿簿册,下吏怕有什么闪失,所以特来拜见,当面向使君陈述。”

  我慰勉了他几句,想起可以顺便考察一下他对邮驿的了解,问道:“明廷可否告诉刺史,本县鹄奔亭,如今派了几个县吏驻守?”

  他本能地摸着脑袋想了想,迟疑地说:“鹄奔亭……下吏为县令三载,好像没有听说过本县境内有鹄奔亭这个亭舍。”

  虽然已经有预感,我的背脊还是凉了一下:“拿簿册来。”

  他恭敬地将簿册放到我案上,我一册册展开那些簿籍,目光从右向左一行行扫过去,确实没有发现鹄奔亭这个名字,于是抬起头,哑着嗓子对县令道:“十一年之内的簿册,你们大概都存留了罢,有空烦请明廷派人送来。”

  他连忙回答:“有空,随时有空,我这就去给使君拿来。”说着转身就跑。

  我也不阻拦他,和耿夔在堂上分析着这事,没过多久,县令又气喘吁吁地过来了。我赞赏地说:“明廷果然能干。”他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下吏的分内事,不敢当使君褒奖。不过下吏刚才斗胆先查看了一下,本县的确曾经有鹄奔亭这个亭舍,只不过在下吏上任前已经废弃了。下吏对过往簿籍不熟,望使君恕罪。”

  我再一次细细查看那些邮驿簿册,之后我大大喘了口气,虽然我不是听人讲什么惊险传奇,但是它比一般的传奇还让人惊悚,因为龚寿说的话都是真的。他确实当过亭长,不过也的确在五年前就已经解职。鹄奔亭在他解职后,随即废弃,在簿册上注明的废弃时间,和他解职的时间相差不久。

  我又抚慰了县令几句,将簿册还给他,告诉他没什么关系,已经废弃的亭舍,县令没有义务还记在脑中。他如释重负,眼光中仍有一丝疑惑,不清楚我的意图。我不想告诉他详细情况,只随便敷衍了他几句,将他送走了。

  耿夔也似乎有点紧张:“使君,当时任尚也在,他应该也见过罢,难道我们三人都遇鬼了?”

  我点点头:“当然,不过任尚当时正生病,一直躺在屋里休息,还不如我们记得真切,问他何用。”

  耿夔道:“那,唯一的办法,就是派下吏去鹄奔亭看看。”我摇头道:“不,眼见为实,刺史要亲自去。”

  二五 驿亭榛棘覆

  时间只不过相隔了几个月,通往鹄奔亭的道路竟然杂草丛生,确实像是荒弃了很久,根本找不到一条可落脚的路,让我们得以顺利进入院子。我命人铲出一条道来,否则我不敢步行,谁知道草丛里有没有我最怕的东西——蛇。苍梧郡的蛇相当多,有时大雨过后,连刺史院子的路上都会出现这种长着奇怪花纹的长虫,后来我只好下令在院子里一律撒上雄黄,才感到安心。

  那些镶嵌着“大汉南土平,物阜民康”字样的小径,在工匠们的清理下,逐渐显露了出来。组成字的每一块石头上,还带着泥土的湿气,好像是历经多年才重见天日,让我恍惚自己的记忆是否真有问题。我沿着新犁开的小径进入亭舍的院子,几幢屋子也都掩埋在一片蒿莱之中,让人恍然觉得来到了古墓荒斋。院墙四围仍矗立着高大的木棉树、苦楝树和柚树,只是愈加繁茂了。厚实油亮的柚树叶间,隐约可见一个个拳头大的柚子,昭告着季节的变化。继续走进去,望楼还矗立在那里,不过看上去有点摇摇欲坠,几乎不像我几个月前看到的景况。

  楼下曲尺形的客舍门楣上蛛网密布,数十个圆滚滚的大蜘蛛在网间来回游弋,让人头皮发麻。溷厕、厨房东倒西歪,愈加精力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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